邵敏嘴角的笑意慢慢僵滞,她耳力不错,尚还能在繁杂的议论声中听到一两句对自己有点用处的话:“谢家小侯爷可是元平王爷的侄子,天啊,邵家千金对上元平王爷,这简直是今日的头条啊!”
何止是帝都八卦最大的头条……邵敏突然觉得自己的脑仁疼得有点厉害。
胖子常跟她说,敌强我弱,以退为进,好汉不吃眼前亏。
而眼前这被人喊做“元平王爷”的人,不止是她,大概还是在帝都里几乎所有人都不能惹的一尊大神。
元平王爷名唤宋泽,是已故先皇的晚来子,当今梁帝的唯一同胞亲弟弟,大梁皇室嫡系中唯一的王爷。
宋泽年仅二十七岁,却已经戎马十多年。军功累累,惊艳才绝。在权臣林立,夺嫡势渐中,他的地位,举手投足间都能影响着未来的天下究竟由谁来做主。
可他对朝事并不上心,整个大梁的人都知道,能让得这个年纪轻轻的王爷现身朝堂的,多半是受了梁帝的召唤,又或是梁国边境战事又起的时候。尽管他向不少人表示了对权力不感兴趣,可他的身位就摆在那里,除了梁帝以外,就连当朝太子宋颖都得对小自己三岁的这个皇叔礼让三分。
如此,在大梁境内,还有谁敢去招惹他这尊大神?
邵敏从前不太明白心虚是怎么一回事,但在晓得站在离自己几步远的人是宋泽后,她整个人宛若醍醐灌顶,将“心虚”的精髓给体验了个透。
她在周围的人短短的唏嘘声间,略显呆怔地对着眼前人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其实宋泽的样貌并不像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他的面容倒像十七八岁的少年。从前,她喜欢上的一个男子,也同他这般,相貌与实际年龄不符。
邵敏无辜地侧头看看身后被几个随从扶起身的谢家小侯爷,又侧回头来看看始终一言不发只挂着淡淡笑意的宋泽。
心虚,实在心虚。
她毕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了大神的侄子。以邵华的身份对上这人,尚且还有说话权,但以她的身份,一个臣女的身份,尚还未有品级的身份……宋泽随便动动手指就能把她当蚂蚁一样捏死。
没有办法,这就是一个拼后台的年代。她一没权,二没人家大势,邵敏惆怅了,着实为着自己的心虚之处惆怅。她始终是理亏的那一方,这么多人看着呢,她刚刚破了纨绔子弟打斗中的规矩,亲手动了刀子。
邵敏眼皮跳了跳,寻思了良久,琢磨着要怎么对这人开口。
跟他说“麻烦你,让一让路”?不行,都知道他身份了,哪有长辈给小辈让路的道理?那还是跟他说“喂,你侄子是我打的,你想怎地就怎地吧”?不行不行,邵敏立刻在脑海中否决。这话完全没给自己留有余地,万一宋泽听了,真真给她判了个死罪,她岂不是有点冤?毕竟,她只是割破了一点他侄子的皮而已,顶多让他割回来。
就在邵敏微微低眸暗自琢磨着如何给自己洗白脱罪时,宋泽开口说了话。他的声音,和他这人的姿态一样,带着点霸道英气的慵懒。在吵杂声起的环境下,他只是那么动了动唇说了这么一个“喂”字,四周立刻消声寂静。
也是,大神难得现身长安街头,没让寻常百姓磕头行礼已经算是“仁慈”了。这厢他要发言,谁敢出声打断?
邵敏闻言抬起头来,强装镇定地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人接下来究竟要说些什么。
凉凉的春风吹到她身边的时候,宋泽那不轻不重的声音就传到了她的耳边,他说,“这边,看起来很热闹。”
清清朗朗的声音,没有夹杂丝毫情绪,无法辨别此人态度。
邵敏第一次觉得人生原来还可以这样惊异的,她像个无知小儿,懵懵懂懂地看着知识渊博一般的宋泽,发挥着胖子教她的无所畏惧精神,想也没想地顺口接话道:“是很热闹。”
她……居然就这么轻松诡异地和大神聊上了天……
宋泽看起来极其随意,甚至还有点漫不经心地抬眼越过她的身后,然后才将视线重新放回她身上,问她,“你在这干什么?”
她面不改色,答道:“看热闹。”
说完,再不管宋泽又或者其他人如何反应,她怀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脚底生风似的与宋泽擦肩而过,像个胜者,自以为姿态从容淡定地离开了众人视线。
街边缓缓驶来一辆古朴低调的马车,赶马的,是一个身着黑衣二十出头的青年。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邵阳。
邵阳见着邵敏时,勒停马车。他察言观色,矜持地紧闭嘴巴,在不远处一群人目光灼灼注视下,等邵敏上了马车后,极其淡定地调转了马头。
车轮滚滚,碾在青石铺的街道上,发出很有韵律的咕噜咕噜声。
三月天的太阳,算不得很烈,窸窸窣窣洒下人间的阳光,其实温暖得很。
“姑娘,刚刚我听人说,你把谢家的小侯爷给打了?”马车远离人群老远的时候,邵阳终于开口说了话,“那谢家小侯爷好像是皇后的侄子吧?”
邵敏在马车内呆坐着,其实神思还有些玄乎。她听着邵阳的问话,略有迟疑地答了句:“嗯。”停了停顿,她又犹疑地说起话来,“邵阳,如果你最害怕的人突然跟你说今天的天气真好,你会怎么办啊?”
话落,她莫名一阵恶寒,总觉得自己刚刚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邵阳挥着马鞭,似乎对邵敏的问话有些不解。虽然不解,他还是蹙着眉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回答:“不知道。”
这一日,在长安街上发生的事,很快地传遍了帝都,引起了前所未有的八卦风潮。帝都人的八卦能力向来都是很强的,尤其是汇贤楼上的说书人编故事的能力,那简直是天造奇物一般,编出来的故事版本史无前例、惊艳才绝!
有穿着灰衣的说书人唾沫横飞讲着这故事的前因后果。
说,这向来不在帝都露面的武义侯千金破天荒地出现在长安街,出现就出现吧,偏偏她生得一副花容月貌,被在帝都为非作歹的谢家小侯爷给看上了,然后又被调戏了。乖乖,哪个大家闺秀被调戏后不是被吓得呆若木鸡就是哭得我见犹怜的?让吃惊的是,这被调戏的武义侯千金全无以上作态,反倒笑得极其魅人地拿出一把刀架在了谢家小侯爷的脖子上,问他:“你是要我,还是要命!”如此让人出其不意的举措,把谢家小侯爷吓得个跪地求饶!果然是将门虎女也!
再有的就是穿着白衣的说书人,看点又不一样。他讲得倒是没有唾沫横飞,而是温文尔雅许多,有一种神奇的牵引力,让听者的神思稍微开散一点。
他的故事版本是这样的:这世间总有些奇闻趣事让人纳闷,好比有人指鹿为马,有人画蛇添足。难得的是,今日长安街头也出了这么一桩趣事。诸位可都是见过戏文中常常出现的那恶霸强抢民女的桥段的,巧了,长安街头,恶霸没有,民女没有,倒是有那么一个身位堪比皇子皇孙的人直接壮了贼胆,强抢了重臣之女。好在,这重臣之女还算是个厉害的,懂得自卫。若是个寻常的女儿家,指不定香消玉殒了。只不过,这重臣之女自卫的手段太狠厉,被这壮了贼胆人的叔叔给瞧见了。这过程,也是让人心惊胆战,好在这壮了贼胆人的叔叔是老天爷开了眼派过来的。这人秉公执法,公事公办,把他犯法的侄子给丢进刑部大牢里了。唉,只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老天爷能这么一直开眼么?这,就得看以后的事才晓得了吧?
再有一则,是从戏台里走出来的。
讲的是元平王爷和武义侯千金之间不得不说的八卦故事:一个是入京三年足不出户的将门虎女,一个是帝都权臣不敢招惹的大神。原本毫无干系的两人,因为在人群中不经意的对视,竟然有了让人难以言喻的爱意,从此走向了相识相爱的道路……
如此,云云。
在来年某一日,有人忆起这些传闻的时候,都不禁扶额喟叹,“我的一世英名就这么毁了,毁了!”
身为邵敏亲爹的邵华自然不会孤陋寡闻,他从皇宫里议事回来的路上,就从路边的人谈笑间得到了关于邵敏的消息。脚底生了风似的,他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下就出现在了翠玉轩里。
邵敏躺在暖榻上,枕着个枕头,身上盖着一张薄被,额头上还搭着一条白白的湿巾。成日跟在她身后的邵阳此时就站在门口,怀抱着一把剑,半眯着眼睛养着神。邵华走得太快,快到邵阳还没来得及出声问礼,他就走到了邵敏身旁。
“敏敏,外头说你和谢家的小侯爷起了冲突,这事是不是真的?你有没有受伤?”邵华拍了拍邵敏的肩膀,将她额头上的湿巾拿开,关切地问道,完全没有儒雅的样子。
邵敏闻声,早就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来。
其实邵华从小就没拘着她,有时候她和胖子闯祸了,只要不太过分,邵华开口先问的不会是对错,而是问她有没有受伤。邵敏看着邵华着急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摇了摇头说,“受伤的人不是我。”
邵华听了,这才松了口气。掂了掂手中的湿巾,他眸里带着点疑惑问:“你贴着湿巾做什么?又着凉发烧了?”
“将军,姑娘那是为了醒神用的,说是用脑过度得凉快凉快。”
站在门口的邵阳轻轻丢了这么一句话,替邵敏回答。
邵敏面色凛然,邵华侧目而观。因为刚刚在路上听到人说邵敏和人斗殴,邵华心一急就没听全,所以,他也不晓得邵敏斗殴的事还和元平王爷扯上了关系。
他只带着宠溺的眼神看她说,“胡闹,小小年纪,你苦恼什么,还得醒神?”
“嘿嘿……”邵敏牵强地笑着,扯了扯邵华的衣袖,诺诺道:“爹,我威胁谢家小侯爷的时候,元平王爷在看着……”
邵华石化,有点反应不过来。
邵敏又道:“我还很平静地跟他说话,然后还没给他问礼,就当着他的面自顾自走了……”
邵华,终于动了动。抬起手来,吓得邵敏僵直着身子,以为他要动家法。没有想到的是,他只是把手上的湿巾重新贴回她的脑袋上,眉头蹙了蹙,就说了句话道:“你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