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眼的少年吊儿郎当地吹了个口哨，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哟，这不是我们张府的小公子张植吗？”
“张植，简直是奇了，我几次邀你来汇贤楼吃茶你不来，今儿是怎么回事，竟然带上了美人。”八角眼少年身旁站着的那位长着还算正常的少年话说的平缓，可语调慢慢的就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最后一个气质看起来还算是有点教养的少年，说出的话更加让人明白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了。他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笑意浅浅地打量着邵敏，一边同张植说话：“张植，好歹我们几个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前阵子我听说你新买了个丫头，这姑娘是谁啊？”
刁难，明目张胆地刁难。
邵敏觉得自己呆在丰州养病的两年，帝都出了不少嚣张跋扈的世家子弟。眼前的这三人，她却不怎么认得的。好在，她早就过了这种言语间针锋相对的年龄，自然不会为着这少年意有所指她是张植买的丫头而置气。她托着腮帮子，拉着张植一起恍若未闻盯着一楼里的说书人，淡定得不得了。
一开始，张植也当作没听见那三个人的声音，只同邵敏说着，今日在楼下说书的是个姓蔡的白发老翁。这蔡姓老翁是住在北街的一个破落户，偏巧言善辩，能将一些正史描拟得绘声绘色。在这汇贤楼里，名气还算不错。
旁座的那三个人不淡定了，他们不是哑巴，既然打定主意挑事，总有办法引得邵敏和张植侧目。
八角眼少年似乎是那三人里的老大，他悠哉悠哉地起身，移尊到了邵敏他们这桌，“张植，我坐这你不介意吧？”没等张植回话，他那让人讨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不答话，我就当你默认了。”说完，大大咧咧坐到了邵敏身旁，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这人，真的是不要脸得直接的。
邵敏微微蹙起了眉头，放下了托着腮帮子的手。被人打搅到这种地步，她要是还能安然坐着任人胡作非为，她就妄跟着胖子混了那么久的江湖。轻轻吸了口气，心中暗暗做着计较的同时，她抬眼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张植。张植的娃娃脸跟吃了黄莲似的苦得泛黑，他的表情是很明显的，想怒不敢言，咬着牙根，似乎在拼命忍着什么。
啧啧，这也就是说，旁边的这位八角眼少年是张植有所忌惮的人？
能让三朝老太傅的孙子忌惮的人，看来还挺有分量的？
邵敏略略寻思了一会儿，大梁的朝局派势明争暗斗得厉害，有些中间臣子抱着观望态度，偶尔在私底下也会吃不少暗亏。反观那些站位明确的权臣，可以根据自己支持的那人行事境况好坏，在帝都里一手遮天。以此类推，权臣之子间的争斗，凭的依旧是身家和人脉。
张家的张老太傅已经不理朝事，影响力在夺嫡党派面前已经不大，所以张家的风光更多是靠着张植的老爹张书仁那二品司文官的身位挣来的。
邵敏知道张书仁执着于张老太傅所赞扬的“民道”，与大皇子宋衍走得近些，张府就被世人划作了大皇子的势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任是张植再不热衷，总会有遇到可以刁难自己的人在。
听说近日太子宋颖向梁帝献策，安定了东北之地突然多出来的流民，在朝中混得正是风生水起的时候，大皇子一派都不得不退避其风华。想来，张植也是知晓其中的门道关系的，所以才再三隐忍这可能是太子一党阵营的八角眼少年吧？
“不知姑娘是哪位大人的千金？”没等邵敏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八角眼少年的声音又响起了，脸上带着点戏谑，似乎认定邵敏的身份越他不过。
“方嘉靖，你不要太过分了！”一旁的张植看到八角眼少年已经把主意打到了邵敏身上，终是忍不可忍，拍案而起呵斥道。
二楼的本就没坐着几个人，因着张植的动静，周围免不了响起一些惊呼声。只不过，周围的惊呼声消停了，原本就在针锋相对的人却不可能会消停。
邵敏缓缓站起身来，目光一直落在张植身上。张植因为她的关系而破了忍功，实在是太了不起了。说起来，刚认识张植不久的她，一直觉得张植挺斯文温柔的，可现在看到他生气的样子，却莫名觉得他更顺眼了许多。
张植口中的这个叫做方嘉靖的八角眼少年也随邵敏之后，慢里斯条地站起身来，离了席。他笑了，那样子似乎根本没把张植当一回事。
这手段使得就绝了，邵敏都忍不住在心底为方嘉靖拍手叫好。明眼人从刚刚他和张植各自的反应中一瞧，就可以看出，谁入世的经验比较深一些。很明显，张植入世尚浅，跟方嘉靖这种小人打交道，太容易吃亏了。
邵敏记得小的时候胖子给她普及江湖知识，其中就有这么一条克敌的真理——要不动声色地打败一个人，把他踩在脚底下，无需正视他，而是选择忽视他。方嘉靖做到了，他成功地忽视了张植，张植再是生气，再是有理，也落了下成如跳梁小丑般任人戏耍。
这时，汇贤楼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惊呼声，说书人正摇着扇子讲到精彩的一处：“却说曹仁见关公落马，即引兵冲出城来。不想被关平一阵杀回，救关公归寨，拔出臂箭。原来箭头有药，毒已入骨……”
邵敏没有仔细理会那些杂声，趁着方嘉靖离席转身之际，伸过手轻轻扯了扯张植的衣袖。张植侧目，本是黑着的脸一时还没缓和下来，只有那双眼睛还算正常，带着点询问的意图看向邵敏。邵敏倾身过来，用仅能两个人听见的声音吐槽道：“张老头总说你一心扑在花草上，其他事跟白痴一样，现在我信了。”
张植苦笑了一声，“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他们不是你朋友吧。”邵敏说得笃定。
“你怎么知道？”张植眸光怔了怔，一瞬间染上惊讶的目光看向邵敏。
邵敏嘴角勾起了一丝坏笑，对着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轻声说道：“我猜的。”
“啊……”
“交给我来对付。”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得张植脸色不由得古怪起来。他似乎想不明白，为什么邵敏看起来很期待同方嘉靖打交道。
话落，离了席走了几步路的方嘉靖也终是回过身来。果不其然，方嘉靖把张植之前的呵斥当作耳边风，只专心撺掇起邵敏来：“姑娘，同张植这个闷葫芦呆着多无趣，你不如到我们这坐一坐，他能请你吃的，我们也能。”说着，他还很好心地指了指另外两个同伴坐着的位置，似乎以能说服邵敏离开张植而自豪，笑得十分地真诚，继续道，“我们兄弟三个在帝都都有些名气，你若同我们一起交朋友，少不了惊喜。张植可帮不了你的家族说什么话，我们就不一样了。姑娘，言尽于此，你如今可否赏光？”
邵敏听着，差点就要大笑出来了。犯贱的人她以前真没见过多少，如今见着一个贱到这种自以为是的奇葩境界的，还真是头一回。
她侧目，冷笑着刚想把方嘉靖刚刚欺负张植的份全都还回去，一个“你”字刚刚说出口，她不经意间就被方嘉靖身后不远处站着不知已经多久的人给吓到了。一不小心走神，她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邵敏见鬼似的睁大杏眸子，喉咙里卡着一个“你”字，始终没有下文。
这模样要多傻有多傻。
本是把目光放在她身上的张植见着她的反应，纳闷了，顺着邵敏的目光看去，面色不由得一怔。原是面对着邵敏的方嘉靖等人以为邵敏是被他们气得说不出话来，面上更是得意了几分，笑得更是猖狂了。
方嘉靖不怕死地说：“姑娘，你别激动，要想我们几个帮你的家族在圣上面前说说话，不是什么难事。你过来坐坐，万事好商量。”
汇贤二楼的空气寂静到了极点，一楼更是只有那铿锵有力的说书老翁的声音。
在方嘉靖等人满怀期待邵敏给他们回答的时候，他们身后的廊道转角处原就站着的三个人的其中一个替邵敏给了答案。
“你刚刚说，要敏敏到那你坐坐？”
方嘉靖等人被这突兀响起的带着点戏谑的男声惊到，只有邵敏和张植看清了说话的那个蓝衣男子脸上带着多么玩味的笑容。
完了，完了，这下她的名声可能都要毁光了，邵敏从看到蓝衣男子的那一刻起，脑海中想到的至始至终只有这么一句话。
邵敏不太记得，在自己短短将近十六年的人生中，她有过几次窘态。
记忆里，她模模糊糊地还能记得清一点自己窘事。
比如她六岁那年和胖子溜到南境的回城，自己不仅因为贪吃的关系同胖子走散了，还一不小心得罪了当地几个凶神恶煞的乞丐，结果被他们追着满大街又跑又躲，狼狈至极。
又比如，她七岁那年，骑马骑得疯了些，连人带马撞到了树上。马头撞出了血，她的脑门也肿了一个包。胖子见了她的样子笑得太猛，结果把牙给磕掉了。后来邵华问她，她头上伤是怎么回事，马头上的伤又是怎么一回事。她睁着眼睛特别真诚地说：“我的头是做梦摔的，那匹马是被胖子丢的石头砸出血来的。”结果，她被邵华罚跪在祠堂里，陪着她娘亲的牌位饿了一天的肚子……
其实，邵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记起这些窘事。明明这些窘事与现在她所有经历的事情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可当汇贤二楼的众人都跪在地上给那慢悠悠朝她走来的男子磕头行礼的时候，她莫名地就觉得自己应当想起这些事。
她愣着神，看着宋泽带着足以迷倒万千少女的笑容站在了自己跟前。他的相貌生得过于年轻，剑眉之下是一双会笑的星目，肌肤吹破可弹完全没有在边关风吹雨打的痕迹，容颜精致得宛若十八岁的少年。
她僵直着身子，原本应该沾地的双膝还没弯下去，他就托住了她有些颤抖的双手。凉凉的指尖，在触碰到她的手那一刻，带着点奇怪的温暖。恍恍惚惚间，邵敏的目光斜斜地不自觉顺着他的脸移到了他托着的她的那双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