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明朗,长安街人声鼎沸。
邵阳许久才给邵敏回话,他的声音带着叹息和无奈说,外男是不允进后宫的。邵敏这才想了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阳宸宫和皇妃们住的地方,无特别召见,踏足的一向是皇室中人或是官家女眷。
她有些懊恼,心说自己身边怎么没个像样的丫头随侍。转念又想到年少时自己特立独行的模样,瞬间又晓得,没个性子软弱的丫头跟在自己身边也是好的。她对着邵阳一时哑然,最后到了帝皇宫门前时,只能傻傻地坐在车辕上,与拿着马鞭的邵阳干瞪眼。
邵阳双手环胸,他低眸望着瞪着自己的邵敏,眨了眨眼睛,极其无辜地说道:“姑娘,你要小心。”说着,他又想起了出门前,旺财在他耳边嘀咕的话,想了想,他还是帮他转达给了邵敏,“听说你最不想见的那三个女人今日都被请进了宫中,若是挡不住,姑娘就按将军说的办法,装晕吧。”
“装晕?”邵敏翻了翻白眼,突然被邵阳不温不热的话给激到了。她跳下马车,拂了拂衣袖,伸手掐了邵阳的腰一把。真是笑话,她连被宋泽连累得霉运连连都没有晕倒,不过入个宫应付几个女人而已,她还得用得着装晕?
邵阳吃痛,身子僵滞,不敢动。他望了望邵敏,心中暗道,果然生气了。
邵敏“哼”了一声,俏脸上带着连她自己都晓不得的意气风发,转身就入了帝皇宫去。却不知,一直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邵阳,突然露出了笑容来。
近日,他们将军府的混世魔王精神不算太好,如今这个样子,看起来倒是让人放心许多。邵阳想着,将马车停在了比较安静地一处。他身份低微,终归是帮不了她什么忙的,看来,只能在宫门外再等上些时辰了。
这厢,邵敏自入了宫门后,各方势力都已经收到眼线传来的消息。问话的问话,打点的打点,与悠闲跟在引路的小太监身后漫步的邵敏完全是不一样的态度。
阳宸宫中,身着一身淡紫素雅宫装的太后坐在素宴主座之上,望了一眼挨在自己身侧不远坐着的女娇娥。她心中暗暗寻思着,自己那小儿子宋泽看上的邵家千金,身姿究竟比不比得过身旁这姿容妖娆却不失温婉的人。
转念一想,比不比得过又如何。重点是,自己的儿子喜欢。难得宋泽想娶个妃子,人选的身份是特殊了一点,但这些都不是什么问题,她这个做母亲的得帮一把他。
想着想着,阳宸宫门前就传来了奏报声,说是邵家千金到了。接着,素宴上除了她以外的十来个千金都不约而同齐齐回头侧目看向宫门的方向。
邵敏一向觉得,之于皇室中人而言,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的臣女,连品级都没有,她的知名度全都仰仗着邵华得来的。刚刚来阳宸宫的一路上,她倒是有琢磨着如何应对太后的问话,想来想去,阳宸宫到了自己跟前。
她一走阳宸宫里,入目便是十几张陌生的面孔紧紧盯着自己。哦,也不全是生面孔。有一张面孔她还是见过的。在主座右侧的那位浅黄色女娇娥,便是数日前到将军府上想见她一面的席凡萱。
邵敏想着,自己应该没有记错开宴的时辰才对。
她觉得自己进宫已经够早了,况且宫门口也没见什么闲停的马车,却没想到如今摆在自己眼前的这阵仗,颇有些长安街头偶尔能遇见的杂耍猴戏一般——观众都来齐了,耍戏的猴子才将将登场。
她心里五味陈杂,想起自己初时在大街上见到人精似的猴子的表情,大约也同这些人一个模样。想到此处,她不由得怒了怒,敢情她堂堂将门之女,入了阳宸宫竟被人当猴子给围观了?
然,心怒是一回事,面上又是一回事。
空气凝滞,众人眸光晦暗不明。
邵敏瞟了一眼坐在主座之上的那个眉眼与宋泽有些神似的妇女,这人大抵就是传说中的宋泽他老娘,大梁朝的太后。邵敏突然觉得自己今日难得无师自通会演戏,偏偏将这身份尊贵无比的妇人当成了青菜萝卜,面上带了几分真诚的笑意屈膝跪了下地,将礼数一一做全了。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这么像模像样地给人行礼。帝都的官家千金从出生至今也不知行了几回,她却是个另类,在南境躲了十几年,入了帝都又躲了几年。
“咳咳——”身份尊贵无比的妇人终于回神,轻咳出声,免了她的礼数,朝着她招了招手,声音说不出的亲和:“看模样是个俊俏的,来来来,到本宫身边这坐坐,与本宫说说话。”
邵敏听着这话,身子不由得微微抖了抖。她抬起头,看向笑吟吟的妇女,不知为什么,她心中突生出一种有其母必有其子的感觉。大梁朝的太后笑起来的模样,真与宋泽那厮的姿态如出一辙。
入座,寒暄。
在众千金目光无比艳羡之下,邵敏看着尊贵无比的妇人眉目慈祥地拉过了自己的手,打量着她,态度亲昵地与她问着话:“你入京三年,不大出府,可是在府中习些什么诗书女工?”
她凝神谦卑地答着,她不大喜欢诗书,只爱看些时下流行的话本子。
妇人眸光偏转,闪过略略讶异,说着什么不爱诗书也是好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然后又侧头看向座下千金,同她们介绍她道:“这就是刚刚你们一直念叨着要见的武义侯千金,平日你们也没怎么见着她,今日可得与她好好聊一聊。本宫老了,今日就看看你们玩闹,从中悟些禅机。”说完,倒真真一副任由年轻人闹腾的模样,自顾自地喝茶与身边的嬷嬷说起话来。
邵敏嘴角抽抽,默默看了眼主座的太后,不由得在心里暗道着,您老人家做这人情做得可真是顺手,也没过问我愿不愿意与她们聊。
得了太后恩令的诸位千金活跃了起来,纷纷将脑袋对向邵敏,你一言我一语的,什么你今年几岁了,什么边关好不好玩的问题都出来了……那声音如同天花乱坠让得邵敏分不太清究竟是谁说的。
不过好在这些问题出乎她意料的简单,她都能皮笑肉不笑地一一答了。
客气疏离,不见亲近。
到了最后,如同口诛笔伐的阵仗总算是消停些了。
邵敏暗暗松了口气,想着这宴席是不是差不多结束了。没想到,该来的总会来的,她刚刚以为躲掉的事情,终究躲不掉。
坐在她身侧的是一个年纪比她稍长些的女娇娥,穿着淡黄色的衣衫,面容说不出的标致妖娆,身材也十分好。难得的是,这女娇娥流露出一种由内而外的温婉气质,一看就是出身不凡的人似的。
黄衫女娇娥在其他千金消停之后,拉起了她的手,声音温婉轻柔入耳销魂地道:“最近,常常听人说起邵妹妹的事。前些日子,姐姐闻声到将军府上候了候,妹妹府上的家奴却是说妹妹得了风寒,故不得见。今日一见邵妹妹,由心觉得妹妹是个天仙下凡的。”
帝都的官家千金似乎都喜欢与陌生人假装姐妹情深……
邵敏愣了愣,在心里中肯地评价着此女言语平稳有序,气度不凡,看来是个知书达理的。刚刚这女的说她到将军府求见过她,也不知道她是傅青烟还是安如意。可惜,不管这女的是谁,她今日都如有神眷,偏觉得这女的温婉面皮下,包藏着她看不见的祸心。
坐在她对面的席凡萱没等她回话,就已经开始附和起这个女娇娥来,道:“安姐姐说的是,邵妹妹的确是个天仙下凡的。我与姐姐那次到将军府上候着,没得见上妹妹一面,心中多有遗憾。这下见着了,倒真真感激起太后娘娘了。”
坐在一侧的太后听见席凡萱这么扯上她,直摆了摆手:“你们这几个小的,别把本宫拉上。本宫只为求悟禅机,却是没想着给你们机会见见她的。”
人人都在逢场作戏,邵敏勉为其难也逢场作戏与她们一起笑笑。
接着,话题又转回了邵敏身上,安如意打量了坐在席凡萱身侧的淡紫色衣衫的娇艳美人,说道,“青烟姐姐怎么不说话?之前你不是也一直想见邵妹妹么?”
傅青烟听得安如意这么一问,柳眉轻轻蹙了蹙。心中虽有些许不乐意,却也是接过话头看向了邵敏,说道:“邵妹妹生得这般俊俏,看年龄也到了议亲的年龄,也不知心中有没有什么中意的郎君?”
话的内容太过直白,问得也太过顺溜。
素宴席上一片安静,就连原本只想看戏的太后也斜眼留意了邵敏的反应。
邵敏拂了拂衣袖,漫不经心地答了句:“姐姐说笑了,我年纪尚还小些,离议亲的时间,实在还有些早。”
“早吗?我听说你都快十六了。”
“我们中,十六的大多都已经议亲许了人家了。”
“就算是议亲时间尚早,也不知道你想寻个怎样的人。会不会,和帝都里说的那样……”
“……”
诸位千金没想到邵敏这么一答,皆是面面相觑低声议论的议论,问话的问话。有些明里暗里的想让邵敏给她们解解外头的流言蜚语有几分真。
邵敏侧目,瞥了眼座上始终留心自己的太后,她笑了笑,扫了一眼诸位千金,道:“我从小在边关长大,看多了话本子听多了戏,只晓得世上多是薄情郎负心汉,却无多少是个情真意重的。姐姐们许是不知我爹爹如何说我的,他常说我是个顽劣的,受不得拘束,心眼又小。我虽前些时候不常在京中走动,却也是认同他说的话。议亲年龄将近不错,没许人家也没错。这都不是什么让人难想的事,只不过是我对自己的檀郎要求高了些,让得爹爹难做而已。”
诸位千金异口同声,问:“你要求什么?”
邵敏巧笑嫣然,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多么的惊世骇俗:“我的檀郎身份与我相不相称不要紧,我要的是他只能对我一心一意。我心眼小,万万是容不下他纳妾的。”
话落,四座寂静。
邵敏听见坐在自己身侧的安如意吸了一口凉气,看见了对面的席凡萱和傅青烟表情有些怪异,就连余光瞥见的坐在主座上的那尊贵无比的妇人,面色也是十分精彩。
莫名地,她觉得自己打了一场十分漂亮的翻身仗。
这下,变成她看着十几只猴子在表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