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刮了三四天的大风,办公室里除了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便是窗外叫人一想就起鸡皮疙瘩的风声。NHK 的天气预报向来不是很准——前天还说关东地区一周都会风和日丽呢——只有从小腾偶尔在外面捎回来的《读卖新闻》里才有比较准确的说法:5级风要刮四天,今天应该是最后一天了,还好。
小腾告诉我今天会有从北京来的快件,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快件里是明年和“朝日”的报导合作合同文本。对这类东西,我向来不很敏感,按小腾所介绍的程序:先给“朝日”那边发过去合同的传真(包括中文版和日文版),如果那边有问题再去协商,要是没有便直接签。没有像电视里还要交换合同书,碰盛着叉圈的高角杯,在闪光灯前故意装出很不自然的笑容那么麻烦,来得实用得很。方法是不错,不过最终去做的还是要鲁主任和加奈去,我和小腾是叉不上手的,我们所能做的只是跑个腿儿传个信儿什么的。
今天的第三个电话是姐姐打来的,我说加奈不在,她要我告诉加奈的手机号,这使我大为诧异。她姐姐居然连妹妹的手机都还要问别人才能知道吗?她客气地说如果方便就告诉她,可我总觉得那种腔调叫我厌恶得狠不得一声不吭地把电话挂掉了事。怎么形容呢?我难道是个潦倒的廉价公寓的房客吗?——有的人就是这样,虽然从不说脏话,甚至礼貌有加,但就是讨人嫌。我对加奈的姐姐第一印象就是这样,没办法。在我用敷衍的语气推说不知道,挂掉了电话后,鲁主任推门进来,后面紧跟着加奈。
“主任,今天是有社里的合同要快递过来吧?”我问。
“昨天电话里告诉我的,大概是今天能收到吧,有吗?”鲁桑说。
“暂时还没有,到了就告诉您。”小腾回答。
“有我的电话吗?”加奈问。
“不巧,刚放下的就是。”
“是男的?”
“不,是你姐姐。”
“姐姐?……噢,明白了。”她似乎恍然大悟,找到了谜题的答案一般,格式化地恢复了平常的表情,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桌。
“幸亏今天鲁桑没叫咱们出去跑,不然不甩着大鼻涕回来才怪!”对面的小腾小声冲我嘀咕。
“早上高桥打电话说今天代代木公园有划板社的集合,大约有三四百人呢。”
“你什么意思?想拉着我去跑?不是吧。”
“哪的话,没那意思。”我的试探让自己碰了一鼻子灰。
“这鬼天气,他也会去?何苦呢。”
他起身去倒白开水,而我一边玩弄手里的自来水笔一边想如何完成昨天剩下的报告。虽然说所谓“报告”这东西对于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们来说有一定的历史价值,但就目前这份——有关于京都及周边地区口蹄疫肆虐的报告,从订来的报纸上抄抄拣拣大约可以完成的不伦不类的东西,竟然还需要登在北京的报纸上,就此来判断,历史价值基本上可算聊胜于无。末了,我把它就着舒服的酸菜汤和鳗鱼便当搭配的午饭一块儿消化干净,所以发出稿后也就忘得一个字也不剩。
“李,有你的信。”加奈把信丢在我的电脑桌边。
“没有社里的快件吗?”我边收拾餐桌边问。
“没有,信箱里只有这一封,也是从北京寄来的,邮戳是12月15日,都过了一周了才到,现在的邮递员都变懒了吗?”
“你说的是中国邮递员还是日本的?”我问。她一笑,转身离开坐位到一边泡起茶来。
“我说加奈小姐,早上的电话是怎么回事?”小腾冲她说。
“问我吗?”加奈转过头。
“李桐跟我说了,是你姐姐。”
“哦,我换了手机号,忘和你们说了。不过鲁桑是知道的。”
“是根本没想和我们说吧?难道也没和你姐姐说?”我问。
“包括她,我也没想告诉。”她把茶壶放到简易炉上,点上火。“是的,就是怕骚扰电话,把我姐姐也算进去。因为我知道那个人和姐姐也有也有联系,好像早就有预谋好的。”
“你说的是那个开着铃木机车,长得像《拳皇》里的草稚京的富家少爷吗?”小腾问。
加奈一阵惊异,因为我的记忆中她从没在社里提起某个男孩的事。
“是男朋友?你怎么知道?”我也觉得莫名其妙。
“我记不得是多久以前在饭田桥附近见过她和那个男孩在一起,骑着辆铃木机车,她坐在后坐上,而且没有安全帽。加奈,我记得还算清楚吧?只是一直想不起来提起。”
“饭田桥?”加奈说,“如果是在饭田桥的话,那可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李,那时候你还没来呢,对不对?”
“的确,那时候我还没来呢。”我回答。
“既然是那么久远的事了,何必再提起呢?”
她说完的同时,水壶腾起白烟。加奈把那套深褐色玻璃茶具从地橱里取出,一件件拿到桌上,每一件都那么小心翼翼。如果此时的她穿上和服,真如同正正宗宗地在表演茶道一般。
“今天是什么日子,要泡茶泡得如此隆重?”小腾明知故问。
“普通日子而已,不是天皇生日,也不是世界末日。我心血来潮不行吗?”她只给了这样一个答案。
桐:
因为心情原因,我便又开始写信给你了。
其实在这个时间给你写信是不太合时宜的,四周满是吵吵嚷嚷的病人,时不时还会被叫去应付这应付那,所以信也就时断时续的。按理说危重病房的护士是不该一天到晚去坐住院部前台的,起码我这么认为。该怎么样呢?像从前那样,陪伴在那些将不久人世的,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身边,和他们沟通心灵,疏导情绪,这才是我喜欢的工作与生活。我虽然不赞同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来形容,却也的确需要某种语法形式来表述得更贴切些。举例吧(我的语言能力就是这样,别见怪,不过要是换了你,一定没问题的),两天前,送来个新病人,是种怪病,谁都没法叫出准确名字来的病,总之就是肌肉一点点消失不见,从下肢开始,情形特别恐怖,那个人也痛苦得不得了,经常在病房里长嘘短叹的,样子真是可怜。你知道的,我对所有的病人都是笑着和他们聊天、打趣,可在这个病人面前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并且许多难过的事都会莫名其妙不自觉地浮现在脑袋里,不知怎的。大概是昨天吧,我居然还当着他的面大哭了一场,是因为什么呢?也许是想起曾经的某件伤心事吧,具体是什么也说不上来。结果被护士长臭骂了一顿,回过头来想想也是活该。但我总究要把自己的感受说给你,一种相当相当痛苦的感受,比杨昕还要痛苦的那种感受,拜托你,请在回信中多写几行安慰我的话,哪怕同一句多写几遍也好。
很莫名其妙吧?开玩笑的。
11月11日晚23点
桐:
本身痛苦大可不必挂怀,无非是一阵阵的,感觉更像龙卷风,天晴后除了残园(垣)断壁外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对了,你那里是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样经常有台风袭击?你可被台风卷到八百米高的空中然后垂直落体般地落回地面上?有这样一场经历大概并不纯粹是坏事,起码总比我反反复复地被戏弄来得爽快。所以我宁愿和你一起被台风刮地无影无踪,又一起不偏不倚地摔到无人荒岛上,你摔短胳膊我摔折腿,这么着我们就谁也离不开谁了,那岂不理想到头了!
今天没有和肌肉消失病人聊天,所以有空想入非非一阵儿,不过晚上要去坐班,需要睡个好觉,梦到你最好,但愿吧。
11月13日午后1时
桐:
今天和你的电话之后,症状又一次袭来。因为忘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我难过得居然掉不下眼泪,总之想问你,你为什么离开我?
还再想亲口问电话那边的你一句:你为什么离开我?
为什么?
唉,怎么说呢,别回答的好。
那个病人安排在周四下午火化,其实结果并不赖,这样简单地付之一炬,什么痛苦和寂寞都没了,有多好!可是我对其他病人并没有因为他的消失而找回从前的生活形式,也许只是这一阵子而已吧,过些天就应该没事了;还也许会留下后遗症,像现在的我这个样子,但愿你不要嫌弃我,但愿。
突然想到你的那张纸条,所谓的夜鸟就是如此诞生的吧。想来也顺理成章,孟茹琳把鸟寄存给你,她去了那一边;你把鸟寄存给我,你也去了那里,天底下没有比这顺理成章的事了。那么我呢?我把鸟寄存给谁?我又该去哪一边?
提醒你一下,我是个女孩,会来月经、爱打扮自己的二十一岁女孩。按你的话说就是漂亮且说话不拘一格,喜欢一切事情从拖踏(沓)处思考的女孩。该需要什么,该写什么字都有自己的思想,你是猜想不来的,恐怕你不得不承认。
总而言之,下次电话我一定亲口问你一次:你为什么离开我?
11月26日晚饭后
桐:
像是写自传似的,将近一个月了,这封信还是没寄出去,不得了!
不能如此了,我本来早该提醒你,我们是恋人,也就是在恋爱,不是吗?现在的北京还没到彻底的严冬,雪也一片没下来过,住院部楼前的花圃里竟然还生长着零星的小菊花。你不在北京,我的想念应该怎样形容呢?我的确孤单得要命,不骗你。所以决定把信寄出去。如果你给的地址不错的话,我想10号左右你就会收到的,看到信中我发神经也好,唠唠叨叨地八婆也好,都别太在意,但也别不介意。我的意思是你最好偷偷地,无论用什么方式告诉我,你偶尔还想着我,哪怕一点点也好,千万告诉我!
现在已经到了午夜,周围静谧无声,没有雷鸣,也没有蟋蟀鸣叫,完全的冬夜。所以,我异常地想你。和你的恋爱使我对于季节的变幻更为敏感,尤其是今夜与那夜的差别,大得如同太平洋东西两岸的距离一样,那是有调整不过来的时差的。还好你不是真的在太平洋东岸,你只是在海上的一座岛上而已。足够了,这个距离足够折磨我的了。
此时,我希望我得病,我要得神志不清、浑浑恶恶(噩噩)的病。什么都不要思考,失去记忆更妙,把你、杨昕、肌肉消失的病人,所有所有一股脑都忘到九霄云外。——对不起,包括了你,别介意。
今天终于买到了陶喆的CD,里面有你建议我听的那首《RUN AWAY》,认真听了几遍,说真的,我不喜欢。旋律七上八下,歌词也不是我的生活,总之,和我不合拍。
我刚刚又叹了口气,也许是困了吧,想好了,明天一早就把信寄出去。就这样吧,晚安!祝
平安
12月4日睡前,23时26分
其中有四个错字,我一一用红笔在其下画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