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事务认知论(上)
汝莛2016-06-20 10:003,553

  事情重新归于简单化。

  所说的简单化,大致指的是正常工作、正常饮食、正常休息、正常恋爱……罗列若干事项后只须将一切逐一落实,简单化即如此。

  但是,其中仍有无法填补的凹凸,也可以同时理解为在磨砺我的人生。感觉是必经之路一样,表面上似乎是百分之百的偶然,实际上我并不这么认为。正如信上说——“我们只剩下顺从的份。”

  从咖啡馆到住处,一直默然无语。她的短发形象化地诠释“简单化”的定义,和从前、现在的共同与共通之处,与她的高个子相得益彰。未到午夜,因此我们也就什么都不提及了。沿途经过了24小时全天超级市场,我们各自买了各自喜欢的口香糖,不约而同地。还好晚上没有下雨,一滴雨都没下,也方便了彼此的默然。虽然从御茶水到杯户的一路人群始终熙熙攘攘,但奇怪的是无论是超级市场里还是无雨的街道,都相当易于被人接受。

  我们沿着岸堤一直向上游走,其间某一刻忽然忘掉了走路的原因,也不晓得目的地,甚至记不起出发点。我猜她的情绪应该和我一样,像神奈川河道边飘忽不定的浮萍——这些其实根本都不重要。我们在享受时间在时快时慢间流逝,并引导我们一点一点找回从前的碎片,漫无头绪地拼合起来,起码我是这么想的。如同我见过的所有被河流截开的城市一样,上海被分裂了,东京同样被分裂了,只有北京——那里才是最完美的归属之地。然而,和她一样身处异国城市的我,却永远回不到那个完美的归属之地,所能去做的只有尽力去弥补分裂,或者重新再来。

  临别时,我还是忍不住吻了她。不过很轻,轻到几乎不属于爱情这个范畴,轻到任何人都会认为是礼节性告别这种程度。即使如此,她依旧谨慎得如陌生人,手从口袋中一下子跳出来,按住我扶着她光滑下巴的指间,抑制住我若隐若现的冲动。我很感谢她,将简单化付诸实施,并同样感染我将“分裂”这一悲剧镇压在萌芽间。

  “抱歉,今天不是什么特殊日子,我们明天都还有各自的工作、各自的事情要处理,所以……所以应该就到此为止吧。”她说。

  “为什么说抱歉?今天我很幸运的,其他的什么都无所谓了。”我将她的手按回了衣兜,“麻原家的猫还等着你呢!”

  她愣了一下,之后也微笑着轻吻了我的脸颊,缓步上楼。

  我的心绪像又回到了初恋之前的羞涩无措一般,带着惴惴不安和兴奋后的寂寞感往住处走,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肖洛霍夫写的《静静的顿河》。

  夜鸟的故事重新开始书写,在咖啡馆、在城市河岸、在另外一个国度内,莫如说鸟的主人将时空的设置完全变换了。原本以为鸟的行踪根本无法掌控——离开与存在本来不矛盾,但是鸟并不遵循其中规则——空间的另一端只是这个样子,掌控了也就如此而已,和从前几乎没有区别。这样说来,我几乎所有的疑惑和迷茫都可以瞬间解决,没有丝毫问题,像麦哲伦历经千难万险穿过德雷克海峡之后的最后一个岛屿,前面是豁然开朗的太平洋一样,他把这个通道命名为麦哲伦海峡。而我,仿佛已经把无垠的太平洋掌握在自己眼界中,麦哲伦也不过如此。

  然而,我是说——然而,事实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事情和思想是两码事,事情的确归于纯粹的简单化,思想(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无绪思想下的“夜鸟”)却更加看不清它是个什么样子了,疑惑的依旧疑惑,迷茫的依旧迷茫,什么问题都没解决。

  那么,既然什么问题都没解决,索性就如此,所有问题就赤裸裸摆在那里,也没什么不好。从这里说来,“夜鸟”这个东西里面蕴涵的只剩下连绵不绝的问题而已。

  以上就是我这一夜我全部所想的,没有一丝睡意。转过头,发现小腾那间屋的灯光依然亮着,不晓得现在几点,也没兴趣知道。SONY的灯箱刺眼依然,我坐起来沿着百叶窗的边缝向外看去,对面的办公楼黑漆漆得吓人,和耀眼的灯箱反差巨大。街上行人一如既往,漫无目的地东游西走,亲密的男女情侣、跛脚的老太太、吵闹的交通警察、令人生厌的街头宿醉者,无一不是如此。

  “为什么还不睡?”我问那屋的人,像是生生蹦出来的几个字。

  里面没有回答,也没出任何声音,似乎是已经睡了,只是忘记关掉台灯,我继续呆看窗外。

  将近十分钟以后,屋里闷闷地声音传出来:“还没睡,你不是也一样?”

  我放下百叶窗,走进屋子时,台灯突然熄灭。

  “怎么?要睡了?”

  “想到你会进来,所以就关掉它喽。”

  “现在几点钟了?”

  “大概有四点了吧。”

  四点钟?什么概念?——北京时间凌晨三点;本应身处最深层睡眠的时间;与茹琳相依偎在超市门口半梦半醒的时间;和高珊珊做第三次并导致她被割掉扁桃体的时间。我忽然发现我开始敏感某个时间起来,因为时差的原因,不仅仅是凌晨四点这个时间。简而言之,这是最深一层的午夜,没法再深了。

  “我进来与关掉它有关系?”

  “本来没有,突然觉得有了。”

  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发出“咚”的声音,他似乎是听见了,但好像什么都不担心。

  “开始都没有,就突然觉得有了。”他继续说,重复地说,“我们是不是全都喜欢什么事情都突然发生呢?假设……假设任何事情有备而来,日子也就变得无聊不堪了,不是吗?让人生不怎么无聊,是咱们人类永远的任务,差不多也是唯一的任务。”

  “你没什么事吧?我没在那空受什么刺激了?”

  “只是突然想说这些话,同时也印证了我以上的定理。”

  “你究竟想说什么?不妨说说看。”

  “没什么,只是……鹿岛之行取消了。看,就是这么突然。”

  我从地板上爬起来,掸了掸屁股上的灰尘。同时,他打开灯,翻身下床,穿上裤子和衣服,像要急匆匆去上班似的。

  青岛女友在一周前离他而去,是精神上的,同时也是彻头彻尾的完结了关系。

  无疑,简单化最好。

  两周以后,我们才有第二次接吻,也即从此时开始,几乎完全恢复了曾经简单的恋爱生活。但也由此开始,我发现简单化居然如此之难。

  绕过茹琳姨父家的阁楼,后面是个长着六棵大号枫树的空场,经常有几个少年棒球队在练习跑垒。已经是苟延残喘的深秋了,枫树上面的叶子仿佛对秋风的侵袭不堪一击,地面上散落得一塌糊涂,以至于棒球队的少年们根本跑不起来,垒线也几乎无法显示,他们很败兴,只好扛着球棒另觅他处。我在地上捡起一片完整的枫叶,红得像血,脉络也很清楚。我放在手掌上,恰好可以完全盖住手指,这样看来,这支叶子非常完美。

  “送给你,可以当书签的。”我递给身边的茹琳。

  她点点头,把叶子夹在杂志中,随意程度就如同将新买的冰棒放入冰箱的冷藏柜一样。

  “高桥的课为什么会停掉呢?他是个蛮聪明的小伙子,也对中国兴趣很浓。冲惠也很不错的。”

  “可是,我还有什么资格教别人呢?”

  “资格?”

  “当然,做事情都需要有资格的,你不知道吗?”

  “你怎会没有资格?”

  “难道问题连自己都解决不了,资格也自然无从说起。”

  她的话我不知道该怎样反驳,明明晓得它不合逻辑。走到枫书下的长凳边,我清理干净上面错落的枫叶,让她坐下。

  “也许是心情原因吧,你才这么说的。本来没什么资格之说,活着就是做所有事情的资格。”

  她握住我的手,将脸贴在我的手背上。我蹲下来身子,凝视着她双眼微闭。

  “装也装不像的,有资格没资格都不是我们自己说了算,高桥他们也同样如此,只不过有在意不在意之分而已。你也坐下吧。”

  我靠在她旁边坐下,“资格”问题让我头脑中一团糟。

  “既然不在意也如此,何必在意呢!我们原来的日子也从没有过所谓‘资格’什么的,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我们,我们是我们故事的主宰者,不是吗?”

  “但是,你不觉得现在的我们正演绎一段新的故事吗?从前的情节已经告一段落,并且没有续集。可就算是新的故事,我与你仍然无法把握。也许会毫不相干,也许会重蹈覆辙,似乎两样都很悲哀。悲哀也便悲哀了,我们不沉默,那么也就如此生活下去而已。假使你在北京有了新的女友——我猜你会有的——得到新的恋情,那完全可以被理解。我也一样,有了新的恋情,便懂得了遗忘的重要性。可惜啊,你不按规律办事,总被记忆充填得不堪重负,所以会保留着那只鸟的暗喻,随后找到我。其实,我们的确应该重新来过,是否仍会在一起……这些我都不知道,也把握不了。”

  她说出了“鸟”,这是我第一次从她那里真真实实地得到了“鸟”的信息,使我思想中的“鸟”一下子成为了现实。由此,我的判断落实了,鸟毫无疑问地存在,不打一丝折扣。只可惜认识来得非常突然,我没有思想准备——那三十八行的空间被遗落在某个角落,失落感重泛心头。

  深秋,尤其是异国的深秋,泛起的失落感总会感慨到对那些陌生景致的描述中。也完全不同于所谓午夜的概念,不见车流的西二环路、形似弯月的海豚雕塑、同性恋容身的午夜花园……这些似乎是我心里有关午夜的全部概念。但是,东京的深秋呢?就如同上海的夏夜,概念化的东西捕风捉影,没有定论。

继续阅读:第28章 事务认知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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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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