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从窒息到解读(上)
汝莛2016-05-16 09:043,854

  七月初的一天晚上,镜头追踪我到了开往上海的列车上。可一想到要见李桦的那个厉害的外婆,我就不由得不寒而栗。因为我害怕陌生,陌生城市、陌生境地、陌生天空下的眼光们,它们身藏锋利匕首,时刻准备着要行凶。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去呢——赌气吧,也许是。因为逃跑是公平的,人人可为,我为什么就不能为呢?所以跑吧,甩掉一切可以甩掉的,留下有价值的——呼吸、行李、记忆,还有那梦的另一半空间。

  从这边狭小的空间望向夜的那一端,几乎便到了尽头。如此的两个世界,让我恐惧得心砰砰直跳,差不多连写字都无法连续进行。那是种不停流动着的黑暗,从这个极端流向那个极端。无止流动,安静不下来,总会使人觉得不知所措。偶尔显现在黑色中点点的灯光,仿佛像为衡量流动的速度而生的似的。在我的视线里,它们的生命如此短暂。出现了——消失了,再出现——再消失。不过,或许在另外的世界里,它们却在永恒地燃亮着。我开始怀疑我的思想,窗内喧嚣的人们,也包括我,懒散地熬历着这不堪忍受的旅行。这种思想便局限于此,想起我和她一起看的最后一部电影《周渔的火车》,故事让当时的我们惬意感动。可故事就是故事,难过的终究难过。

  当然,我无法为枯燥难耐的单身旅行添出趣味,尤其在漫漫长夜与流动的黑暗中。毕竟黑暗的属性是绝望,对于绝望,我只有一种理解——无能为力。而旅行终究会有终点站的,从一个不夜城,到无垠寂寞的原野,再到另一个不夜城,夜过去了是白天,白天之后又是同一种夜。大概轮回就是这么回事。由此,我联想到菲茨杰拉德在写《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时候,小仲马在写《茶花女》的时候,凡尔纳在写《格兰特船长和他的儿女》的时候,村上春树在写《发条鸟年代记》的时候,石康在写《激情与迷茫》的时候,总而言之,在所有这种人做所有这种事的时候,嘿!那绝对是他们最兴奋的时候,也是他们走向最绝望目的地的必经之路。轮回的整个过程,便造就出所有不朽的杰作。

  有这样的理解,我豁然了许多。在流动的贩售车上买了一听可乐,喝了两口便放在一边,之后又打起嗝来。我关上车窗留下的小的可怜的缝隙,似乎就与另外一个世界彻底隔绝了。生活就是这么绝对,是的,边思念着身处另一端的茹琳,边感觉离她越来越远。没有任何余地。

  我身边的男孩渐渐从睡梦中转醒,看看车窗外面黑漆漆的,又看看表,随口问我:“几点了?”

  “哦,我看看……差不多三点了。”

  “真难受,这里根本睡不好!”他这样埋怨,“可一起玩扑克牌?”

  我没什么异议,毕竟也无聊得很。

  每人每次拿四张牌,谁先用四则运算算出二十四这个数谁算赢。结果我连续输掉了七局,不是因为得到的牌难算就是自己反应迟钝。总之,我就是怎么也专心不起来。

  “喂,怎么这样?你的逻辑反应能力不会差到这种程度吧?”他显得失望。

  “逻辑?反应能力?”我诧异地说,“抱歉,我学新闻,逻辑训练涉猎不深。”

  “是吗?不像。哪个大学毕业的?”

  “人大。”

  “人大——人民大学是吗?”

  “对,北京的。”

  “唔,这样啊。人民大学……很厉害。很著名,没说的。”

  他的语气随着列车的前进,逐渐从亢奋走向低沉。

  开始时,我只觉得身边的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南方城市的男孩,带着些许长江边上的口音。在和他相邻而行这几个小时的接触中,和陌生人初次相遇的芥蒂和隔膜自然而然地一点一滴不停消失着。

  从对我来说完全失败的纸牌游戏开始便作为了解的通风口,是种绝对鲜亮的气息,而且没有丝毫掩饰。不知怎么的,和他的谈话说不出地舒服,似乎他也有这种感觉。

  “听,这萨克斯曲怎么那么耳熟?”

  “好像是周杰伦的《开不了口》,是不是?”

  “是啊,不伦不类的!真滑稽!”我说。

  “萨克斯也不是不可以的,我可是会的。”

  “会吹萨克斯?”我有些惊诧。对我来说,无论什么乐器演奏出来的乐声都没有实质性的区别,再平淡不过。可对于演奏——或者说是把某某乐器放到我面前,我定会把它看作从外星球带回的不明陨石一般,无法形容那种陌生感。

  “我从小就喜欢西洋乐器,还有黑管和双簧管,从七岁起开始练习,直到现在,从没停下来过。不开心或者寂寞时,拿出来摆弄摆弄会让我有不一样的心情!它们真的魔力似的。”

  “真的吗?不过我这个人对乐器这些东西不太敏感……”

  “没什么的,新闻系高才生不懂艺术也完全可以理解。”他仰起头指了指头上行李架里一个长长的黑箱子,“喏,在那里,我去何处都不会忘了带它在身边。”

  在以后的谈话里,我知道了他叫杨昕,在南京出生,这次是到北京看表妹返程回南京。他虽然是南京人,却有八分之一奥地利血统——他的外祖父是维也纳的一名乐师,难怪他那么喜爱西洋音乐。

  “虽然我从没去过那里,”他继续说,“但妈妈说我的性格几乎完全是外祖父的遗传。至于外祖父是什么样子,我只看过两张合影。当时妈妈十五岁,他呢?不知道,妈妈也没具体告诉我猜差不多他当时也有四十五六岁吧,大概是。

  “妈妈很少和我说外祖父在维也纳那边的事情,现在呢,甚至我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世。不过我倒时常看到妈妈拿着那两张相片自己偷偷哭,我想她一定还深爱着外祖父。可就不知是什么原因,她根本不愿意提及有关于外祖父的事,好像是出过什么很大的变故。可能也为了这个原因,妈妈和爸爸的关系一直很不和谐。

  “大概是在三个月前吧,他们不知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吵起来,而且越吵越凶,几乎要动起手。妈妈一气之下给远在维也纳的外公写了封信,说是要带我去奥地利定居,再也不回南京了。开始时,我还像往常以为妈妈只是一时之气,过几天就会和爸爸和好。然而等搬到小姨家住了几个星期,却根本没有爸爸的消息,不光是妈妈不提,就是我偶尔提起她也会对我大发雷霆。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到这种程度,小姨也时常劝她,可是仍然没什么效果。

  “一个多月以前,在我过二十四岁生日时,外公的信到了妈妈手里。我不知道那信里面写了些什么,只看见妈妈看完以后的第二天她就失踪了。我们一家人,包括爸爸找遍了整个南京城都没有找到她。她就好像装在瓶子里的水气,瓶盖一开便挥发得无影无踪,连一张纸条都没有留下。

  “对于妈妈的失踪,我们全家人都不知如何是好。贴寻人启事,找公安局,都没有任何线索。爸爸甚至有了去维也纳找妈妈的念头,真的,我有种直觉,妈妈她就在维也纳。当问爸爸为什么要和妈妈吵架时爸爸只是一个劲地叹气,没说别的。

  “在妈妈失踪的第九天,在北京住的表妹给我寄来一封信,那封信只有我一个人看过,她说妈妈在她那里,而且一个礼拜后就要去维也纳找外公,表妹说希望我去一趟。我和谁也没说,只是告诉爸爸为了去看看表妹的原因到北京去一趟。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有什么怀疑,反正也没问什么……”

  “那到了北京见到你妈妈了吗?”我不知不觉想把这事弄个究竟。

  “确实见到了,我对她说‘您怎么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啊!’她沉默不语,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

  外面的天萌萌见亮,现在的我们好像都没有任何困意了。我又要了罐可乐,递给他。

  “谢谢,我也不怎么困了。”

  “那么一个礼拜后呢?”

  “她还是走了,临走时让我转告爸爸,不要到维也纳去找她。我问她‘你们会就这样离婚吗?’她说她也不知道。当时表妹和她爸爸也无能为力劝阻她,表妹因为这事还几乎丢掉在医院的工作呢。”

  “你表妹是医生?”

  “当然不是,她是护士,她叫高珊珊。”说着,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张照片,“这是我们在送妈妈上飞机时一起照的,最左边的是我妈妈,在她右边拉着她手的是我表妹高珊珊,旁边的是大舅、大舅妈和我。”

  照片上是北京国际机场的候机大厅,他妈妈笑着,表情木讷;其他几个人看上去很不自然;只有她表妹,像正在看一部喜剧片一样,看样子笑得那么灿烂,那种表情,莫名其妙地给我留下了非常非常非常……深刻并且难以磨灭的印象。高珊珊这个女孩儿似乎和任何一个女孩儿都不一样,我是说单独给我的感觉,我这么觉得,她应该在哪里都是这么与众不同,而且让我有某种欲望,要彻底了解她的欲望。对了,那就像要了解那只夜鸟所有未知的事情一般。等等,她的轮廓……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个梦吗?的确,和那个轮廓那么相似,真是不可思议!

  我把照片还给他,拍了拍他的肩,算是给他的安慰。他收起照片,冲我笑了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么……你呢?因为什么离开北京呢?旅游吗?”他问我。

  “不,是有份工作等我去做,很体面但又无聊。”

  “是记者吧,毕竟是学这个的嘛。”

  “我妹妹说记者都是些道德败坏的家伙,看来我也不例外。”我说。

  这时,列车的广播里中断了音乐的播放,开始报站:“各位旅客,列车半小时后到达南京北站,有在南京北站下车的乘客请做好准备。”

  “哦,是我下车的时候了。”他说。

  “你在北站下?”

  “是的,估计爸爸会来接我的。这一路和你聊得很开心,有时间就来南京找我吧,反正离上海也不算远。”他站起身开始收拾包。

  “我有个预感,好像我们以后不经意间会再次碰上,或许和你那个表妹高珊珊。”我也起身边帮他收拾边说。

  “是吗?那也不错,毕竟你也是纯粹北京土著。”

  他的行李很少,除了两个乐器包,就没什么其他的了。不一会儿,七点四十分,南京北站到了,他下了车,冲我招招手。而后不知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拿出了张纸,写了些什么,从车窗口递给我。我接过来,看上面有一串数字,然后有个“家”字,我明白了,是电话号码。我冲他打了个OK的手势,他又招了招手,便转身走出了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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