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于鸟的事情,卢玲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回到最开始的问题,她说的夜鸟,会是什么呢?
若是单对于鸟的概念来讲,我确实说不出更多细节性的东西。像什么翠鸟,讨厌的饶舌鸟,令人畏惧的鹫鸟,还有见都没见过的极乐鸟……什么什么的,那都是鸟类专家们才掌握的东西吧。可它究竟是哪门哪纲哪目哪科哪种的鸟呢?我不是鸟类专家,从专业领域根本无法找到答案。从她对夜鸟的描写里能找到答案吗?如果真的藏着答案,那会在哪字哪句里呢?
三月二十一号是个礼拜四,我决定不去做安排好的论文资料的察阅。从宿舍出来时,收到一个短信:把你最后那篇稿子的软盘务必送到我这来,急。是文学社酸腐气严重的负责人给我发的。为什么还要软盘?不懂,也不想问。我收起手机,没理他。自己溜达到东校区的图书馆借一本贾平凹的小说,路过麦当劳买了一份所谓“超值”,其实非常奢侈的早餐——甜饼加牛奶——要了我九块钱,几乎价值于平时一顿中午饭。可是我心烦意乱,毫无顾及,就想买。不过话说回来,这两样东西组合起来味道确实不错。
去东区的路上,我遇到了那对双胞胎——卢玲和卢俐。
像她们这样的双胞胎姐妹,如果你与她们初次见面的话,根本不会相信她们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一奶同胞,她们实在太迥异了。不过她们算是一对幸运儿,生日都是一九八零年一月一日,可能你会不可思议,她们完全可能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全世界第一对双胞胎。我曾经建议她们去申请吉尼斯,卢俐不屑一顾,卢玲倒是当真了好一阵。
圆脸的卢俐好像没看见我,只顾和她姐姐说话,不过尖下巴的卢玲向我打招呼:“喂,怎么在这儿碰上你了?”
卢俐是个神秘人物,要我形容的话,她更像中世纪的巫女。尽管我没看过《魔女》这本小说,但我相信引用这样的典型形象容易使她叫我记住。
漂亮的卢玲性格开朗,也喜欢听溢美之词。如果你当她面说:哎?这是卢玲还是周惠敏?她肯定会对你特感兴趣,和你聊个没完没了。虽说这种说法形容她有些夸张,但她的确是个爱虚荣的女孩。其实也不能怪她,说到天仙,她根本一点也不差,她拥有讨人喜欢的细眉毛、瓜子脸、苗条腰肢、美妙身材,这些都注定了她与她妹妹完全不同的命运。
“是啊,很巧。正要去东校区借书,你们都今天没课?现在好像不是女孩们在大街上闲逛的时间吧?”
问句有稍微攻击性,但两女孩表情并没有多大变化,该微笑的还微笑,该冷漠的还冷漠。不言而喻,姐妹俩怎么看都像是不同世界的人。以作家举例,就我而言没有喜欢与厌恶之分。我是个唯品味主义者,而不是唯品牌主义者。但与宽容的姐姐和抵触心强的妹妹的相处中,我得到了完全不同的体味。妹妹看来对谁都少言寡语,甚至有人怀疑她是否是个抑郁症患者,但她姐姐根本不赞同这种说法。“她是很少说话,没错,但绝对是个心理健康的女孩,我敢保证。”这是她的原话。其实卢俐并非属于丑女孩之列,只是在姐姐身旁,她没有任何机会。起码我感觉她与姐姐同行时,心里的自卑感自然上升到了极至。
“噢,是这样,卢俐今天有点发烧,所以我请了假带她到西校区的医务室开点药。”
谜样的妹妹仍然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我一眼。只是两只手搭着姐姐的肩头,嘴里嘟哝着什么。
“那卢俐可要保重!”我对妹妹说,“顺便说一声,昨天买了张小娴散文集,我刚看完上卷,你们要不要看?”
“好啊,当然要啦!”卢玲说,“什么时候我们能拿到?”
“现在不在我身上,等晚上你们来我宿舍取吧。”
“那行,晚上我联系你。对了,还有——再次得说,信!给茹琳的信,希望你早点!你可得记住了,我们可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她与其说在提醒我,不如叫我认为这是她的警告。包括卢俐养的鸟,目的性明确,成了梦茹琳留驻办事处的传达室。
“唔——我知道,不会忘的。”
和双胞胎(确切地说与卢玲)的对话完毕之后,卢俐转过头用锋利得如电视遥控器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各自朝目的地继续行进。
我没再想别的,借到了那本《我是农民》以后,竟没有一点想看的欲望,为什么呢?卢玲说的茹琳的事,信的事,我怎么可能忘记呢?她已经走了三个星期,没有电话,没有来信,音讯全无,像是从这个世界里消失掉似的。从双胞胎那里的信息可以确认,几乎所有认识她的人都为她的音讯所牵挂着,我想是这样的。她最后留给我的那个地址——东京柴佑区市立国文进修学院,是个很模糊的概念。在我的想象中,那里应该是个不错的学校,有干净的地板,明亮的走廊,木屐与塌塌幂整齐地摆放在大屋子的角落,午饭有腌鱼和寿司,遇到学生时他们都会主动鞠躬说“先生好”,……这是我在旧时描写日本的小说中所认识的情景,因为这,我认为茹琳的选择也有某种道理。
这一天就这么无味开始。回到宿舍,我把小说扔在一边,无论办事处的传达室和锋利电视遥控器,应该都不是我想写些东西的理由,但事实情况只能这么定义。我拿出一摞信纸,开始漫无目的地疯狂写字。
“我不懂,那种鸟到底是什么?还是因为你,那种鸟才诞生的吗?也就是说你是鸟存在的原因!如果你知道那种鸟,你见过那种鸟,请你帮我形容一下,或者画出来好吗?我是说它务实的样子,求你,告诉我吧!
“它是神化了的吗?不存在于阳光下,而只属于夜?难道是我容易被夜感动,鸟才会让你也为它感动?若是你无法形容清楚,那么麻烦你再一次说一下‘夜’这字在你心中的感触,好吗?我知道你曾经对我说过,可是……可是我仍然要听,你所有对‘夜’的感慨,那都是我最重要的。
“今天,遇到了卢玲和卢俐,和她们的交谈让我无法抑制对于你的思念所带来的心的悸动。真的,我每每都会恐慌得不得了。也有担心你在东京生活状况的原因……总之,就是没有你,生活才会可怕到这种程度。那种可怕会到什么程度呢?
“一想到两千零一年九月十一日世贸双塔轰然落到头顶的情景,——报纸的照片上惊慌逃命的纽约市民——如同世界末日一般,人们在绝望中下意识地挣扎着,直至最后一丝气息……所有的劫难,都没有可怕到这种程度。但是现在就如同那样,同样可怕!我所说的毫不危言耸听,你一定也会这么认为的!
“但我又想到,夜鸟会怕这些吗?在你的说法中,它无所畏惧,是个英雄。也包括它境遇到所有的劫难、悲痛与绝望。而你为什么无法形容它呢?即使像诗——朦胧诗,像顾城写出的东西一样,也不过是只鸟,神化了也好,英雄一样也好。夜鸟就是一只鸟。
“有关你与我的事,在你的寝室里,每个人都记得清清楚楚(卢玲是这么说的)。且都像亲友团那样努力支持着你,为你呐喊助威。可是,你却消失掉了,在她们加油鼓劲的时候,你逃得无影无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的夜鸟精神呢?在哪里?你为它而感动,仅此而已吗?假如夜鸟并不存在,而是你天真的想象,那么,你又为什么在你逃跑时这样告诉我:你为它感动得直想抱头痛哭?我想,你的哭泣并不是真正地感动,而是害怕——害怕现实,害怕逃避,害怕和我同样害怕的,是不是?
……
……
……”
之后,我又写了好多好多。直写得我闷得不行,才放下笔,深深吸了口气。脑子里的思绪仍然混乱不堪,真想找把梳子,把它梳理一番,但它终究已经消失掉了,彻底消失了。或许我的理解一开始就出现了错误,但愿不是。
拿起刚借来的书,努力翻看几页,然后又一次丢在一边。
躺在床上,想睡去却又怎么也睡不着。
手机的短信声兀自又响了起来:我中午到你宿舍来拿软盘,就这么定了。——还是那个人。我仍旧没理他,拿起手机,把短信发给了卢玲:在晚上七点半,你到我宿舍来拿吧。
过了六分半钟,她回了过来:好吧,就七点半,我来找你。
放下手机,我从书架上拿下来那本张小娴散文集的下本,粗略地翻了翻,有几篇的名字我大概可以记住:《英雄与宠物》、《不变,也是种能耐》、《消逝成一吻》。从这些散文题目里似乎觉得这本书茹琳比我、卢玲和卢俐更需要认真读读。
转回头,我把刚刚写的东西折成条形,放在抽屉里,也并未怎样深思熟虑。几天之后,这些东西便成为了我寄给茹琳的信封里的主要内容。其实我不是有意这么做的,只是因为极度想念的缘故而已。但里面并不包括所有其他不相干的事情、想法和胡说八道(遥控器与传达室)。可不明了的是那封信是否会准确地让她收到,听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