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那个文学社的负责人没有出现,和我估计得一样。
一点钟刚过,来了个电话,是我堂妹李桦。
提起堂妹,我不知从何来把她讲清楚。的确,困难得很。她妈妈在她三岁时患肝癌而死,她父亲——我的叔叔,那时开始很少管教她,有要她自生自灭的倾向,我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以后的十年住在奶奶那里,十四岁时奶奶不在了,她便搬到了远在上海的外婆家,直到去年。我从没见过她外婆,据说是个很厉害的老太太,一个典型上海老妇人。我不久前知道,她现在已经做了一年的职业音乐制作人。说起来真简单——音乐制作人,至于如何做的,我根本了解不了。
“喂——喂——”她开始时什么都不说,只顾一个劲地“喂”来“喂”去。
“谁啊?说话!”
“喂——喂——”她还是这样。
“不说话我挂了啊!”
“李桐在吗?我找他。这个破电话……”她终于说话了。
“我是,你谁啊?”
“李桦。”
“李桦?我……我说,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
电话另一端传来“咯吱、咯吱”的咀嚼声,我想是牙齿与苹果间有节奏的摩擦。她随即又开口了:“为什么不可以打?我回来一年多了,你连看我都不去看我,什么玩意儿嘛!还是当哥的呢!”
“怎么没有啊?元旦时不是见过吗?忘啦?”
“那也算?切,就假么惺招地和我说了两句话就不理我了,你也说得出口。”
“你在吃苹果?别呛着。”
“别打岔!告诉你,你得来看看我,还有,带着你的孟茹琳,就这么着啊。”
“我要是不带呢?”
“咯吱、咯吱……”咀嚼苹果声再一次清晰地传过来。“不带不带吧,谁稀罕!还少了个请客对象呢。周日中午在大北窑地铁站等你,就这样。”
“你这个急性子,听你的就是了。你以后可别再一边吃苹果一边说话,那会……”说到这儿,那边“嘟嘟”声响起,她可能真的呛着了。
不知道她那边咳嗽没,反正我的鼻子倒开始难受起来。直到晚上我把感冒药吃了之后,身子懒懒的,可能是感冒药有副作用,当卢玲来到宿舍时,我迷迷登登得想睡想得不行,懒散地斜躺在床上。她坐在床边,用一根扫帚苗捅了几下我的耳朵。
“现在刚几点就没精神了?你这个懒虫——你们宿舍的人都去哪了?”
我眯缝着眼睛,看着床前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晃晃悠悠的,好像是个我认识的女孩,而且好像很漂亮。正冲着我笑着,说着什么。不知怎的,一股冲动袭卷而来,像一阵凶猛的龙卷风,把我原本井然有序的理智思维搅动得七零八落。倏地,我准确而野蛮地抓住了她那只手。刹那间,那只手抽搐了一下,却并没有要用力缩回去的样子。
她什么也没说,也没出一点声音。那一刻的我,狂躁混乱到了极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估计她心里和我一样混乱,一样不安。
我把她狠命拉到床上,嘴里嘟哝着:“离开?能去哪?离开?去哪不都一样……”
她(我是指作为卢玲的她)身子软绵绵地瘫在床上,双臂抱在胸前,样子那么无辜,但眼神里却透出一种似乎在期待着什么的情绪。现在的她穿得一点都不像往常,应该说很俗气。我的手搂着她,并把脸靠在她深红色的羊毛衫前。又过了一阵,她放在胸前的手缓缓放下,松弛地扎进我怀里。我们只是这样互相抱着,靠在一起。就是这样一个姿势,保持了将近五分钟,随着我渐渐清醒过来,松开她,从床上翻身而起。而她也主动坐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呆呆地看着我。
“刚才……刚才我是不是怎么着你了?”我问。
“嗳,我们不说这个,行吗?”
“那……你不介意,我们去外面走走好吗?”
她点了点头,脸涨得红红的,双手一个劲地撮着裤腿。我伸过手去,把她从床上拉起。她什么都没说,先走出房间。我把书包背上,装起张小娴的散文集上卷,出来时看她在门口站着在等我。出了宿舍楼,我们往校门外走去。
“我们去哪?”她一出楼门就问我。
“不知道,随着心情吧。——你呢?想去哪?”
“随你吧,我没什么事情。”
出了校门,走到立交桥下,她站住了。
“怎么?想起什么事情了吗?”
她摇摇头,叹了口气。现在的她,似乎和早上碰到的她完全是两个人一般。开朗消失无踪,但也和卢俐拒绝一切的态度截然不同。我绝对肯定,她有话要对我说,而且不得不说,如果不能说,她也许会死掉的。事实证明,我想的没错。
“那个……”我想说些什么使她从令我们俩都窒息的沉默中摆脱出来,“卢俐的那只鸟怎么样了?她还在养吗?”
“嗳,你知道吗?我其实不是个正常的女孩——”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哦?你是说像卢俐一样……”
“不是不是!我是说我……听明白了吗?我是说我!和卢玲不是一回事。”她停下脚步,挡在我前面,用一种叫我匪夷的眼神看着我。
立交桥下,黑咕咙咚的,迷漫着浓重的夜的感觉。远处的路灯本身暗得很,映到她脸上的光更是少得可怜。不过路过的车流绵延不绝,喇叭和车铃的吵闹声也随着在耳边不停响起。但,我发现她哭了——没有声音地掉着眼泪。
“卢玲,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你能不能别打断我,这就是我想让你帮我的……如果我无意中问起什么问题,你只要摇头或点头回答我就行了。”
我不再说其他的,她擦干了脸,也止住哭泣。
“你认为我和我妹妹一样吗?”
我摇摇头,然后拉着她走出立交桥下那片黑暗,坐在马路边的一张长椅上。
“你松手……其实,我们是孪生姐妹,怎么可能不一样呢!你应该认为她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她不开心我也高兴不起来。”
“那……”
“闭嘴!听我说,卢俐那个样子只能说明她比我更有涵养,而不像我似的那么虚伪。你懂吗?”
我又摇摇头。
“直截了当说吧,我喜欢一个人,她也喜欢一个人,我们都在恋爱……但是对我们来说,恋爱是个一点都不公平的游戏。她只是逐渐在厌弃某些事情,而我呢,在痛苦地欺骗,欺骗的对象就是自己。这回你懂了吗?”
我第三次摇头。
“既然这样,我从头说起。当然了,我知道你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刚才你在宿舍一边抱着我一边说什么?——‘离开?去哪不都一样’是不是?我知道里面意味着什么,你和我都心照不宣而已。其实我们俩都没我妹妹有涵养,且善于欺骗。但我不管你是否听得进去,当不当耳边风,我非得说出来不可,而且就和你说。你可能不相信,卢俐曾经有个男朋友,她比我的恋爱史要长得多。那个男孩叫鹏——请原谅我用一个字来称呼他——是个不错的东北男孩。据卢俐和我在某次临睡前说的,她在看到鹏的第一眼,就在心里追随了他。但他们是如何认识的却从没告诉过我,可能算是恋爱的女孩儿们的本能吧。大概是在他们相处的第二年,……嗯,那时我看来他们发展得不错,那个……第二年,我才第一次亲眼看到他们俩在一起。鹏不很健谈,腼腆得像个姑娘。那时的我有种错觉,即腼腆的男孩感情一定会很专一,我相信妹妹会有美丽的将来。但是,在以后,我渐渐发现那种美丽只存在于我单纯的想象。见到他们的日子多了,卢俐仿佛比以前更压抑,而不是幸福。我曾问她发生了什么事?鹏是不是变得冷淡了?她说不是,她感觉鹏依然像以前一样爱她。若要解释为什么快乐不起来,她却说不出原因。这是个谜,看卢俐每天和鹏在一起,每天都不开心,我心里很不好受,决心一定要探究出个原委。——那……你认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的回答还是摇头。
“没办法,没办法,难怪你不知道,谁都不可能知道。我傻子似的下了决心,要帮卢俐解决这个事情。对不起,我又说了一遍……”
“没关系……”
她狠狠打了我肩膀一下:“谁让你说话了?没告诉你不许说话啊!”
她打的那一下一点都不疼,我随即回到沉默。
“今天是几号?”
我瞪了她一眼。
“哦,知道,不管它了。反正茹琳是三个星期前走的,是二月底的事情。包括我和卢俐,我们宿舍的人问了她许多问题,但她的回答都毫无意义……喂,你别这么看着我,好好——怎么回事?说着说着说到那里去了!别介意。刚才我说到哪了?”
她完全是在问我,想叫我告诉她答案。可我已经变聪明了,只是看着她,什么也不说。
“算了,我们回去吧。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