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有三辆车子在我面前的马路上溅起水花,一辆吉普、一辆出租、还有一辆奥迪A6,所有的都不特殊。为什么只有三辆呢?为什么还要溅起水花?我边往家走边想这些无趣的问题,同时在不知不觉中回家的路也变近了许多。
客厅里,外婆正在拿着电话小声说着什么。我带来的包摆在旁边的桌子上,显然被外婆翻了个底儿掉。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轻轻走近屋子,但还是被老太太察觉出来。
“好了好了,他回来了,我再找找,你别着急,找着了老太太一定给你打过去电话啊!”
她挂了电话,转过身却没看我,把我的包的拉锁拉上,放回我的卧室。家里的空气中饱含着异样,并且几乎叫人恐惧。
“出了什么事吗?”我问那屋的外婆。
“没事的,我找点东西……”满是躲避的口气。
我还算聪明,没再问别的什么。等着老太太走出了我的卧室,走上了楼,我回到房间,包被翻了个底朝天,但什么都没少。我到外屋,拿起电话,拨了李桦方庄工作室的电话,因为我敢肯定,刚才外婆的电话一定是和她的。
她确实在那里,不知为什么这么凑巧,或者是注定的。
“一路还算顺利吧?”她先这么问我。
“噢,还可以吧。外婆也不错,刚才和她通话了?”我开门见山。
“对啊,你是刚回来的?见到付宇了没?”
“付宇?他的事等等再说,我现在想知道刚才你是不是让外婆找什么东西了?”
“喂,别用这种口气对你妹说话,好像是我叫外婆把你轰出家门似的。没这么严重吧?我只是找点东西,我的意思仅仅是找东西,如果你不经意把我的什么东西带走,更有可能带到我外婆那边去,更更有可能会拿去给付宇看——睹物思人,这都有可能的。”
“有那么复杂?你到底意思是不让我这么做还是让我这么做啊?怎么听都像你有这项计划似的。究竟在找什么东西?”
“一张相片。”
“一张相片?仅仅是一张相片吗?”
“你应该知道的,就是他在我离开上海时和我的那张相片。”
“你是指付宇?”
那边没有吭声,停顿了几秒钟后她继续说:“就是,我这里怎么找也找不到,难道真是你拿走了吗?”
“别胡说了,你那天说放在你家呢,我根本没见到过,怎么会拿走?”
“是吗?那倒是怪了……”
“真是的,看来你还是很在乎他的。事实并非像你表露的那样”
“我只不过欣赏那张相片而已,没别的什么,你别又瞎猜。——狗仔习气!”
我完全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可暂时还不想跑开话题:“事实上,我今天根本没去蓝月酒吧就见到了付宇……”
“那是怎么回事?”她很诧异。
“有这么夸张吗?只是有点巧遇的因素,我在江边听一个男孩儿在用木吉他弹你的曲子,除了是他还会是谁?”
“哦,”她吸了吸鼻子,“还真是巧得很。”
“不仅如此,那首曲子我也听到了,的确很优秀,不是只因为是出自你手的作品我才这么说,记住这一点。”
“我知道我知道。不说这个了,你的工作怎么样了?和付宇怎么说的?”
“没具体说,他只是要我明天去蓝月酒吧找他聊天。我想凭你的面子,他会搞定的。”
“我的面子?切,我有那么大面子?还是等他办妥了以后你再这么说吧。”
楼梯有“噔噔……噔噔……”的脚步声,是外婆从楼上下来了。
“那么……明天再打给你吧,我相信付宇会办妥的……外婆下来了!”我低声说。
“行,我明天还住工作室。”
我挂上电话,往外婆那边看去,她好像没发现我在打电话,只是去了趟厨房就又上了楼。
回到卧室,躺在床上,回味那首曲子。真的,无论怎么品味它都很优美,让人心旷神怡,晃若幻境。它带着我浮想联翩,仿佛又见到了雕塑、花园、西二环路……所有在那一夜出现的东西,静止状态下的副本胶片。没有孟茹琳,有的只是经典桥段下的长镜头,黑呼呼的,一点也不浪漫。
那里面写道:……夜鸟不像风/它总是静静地/存在于静谧之中……
静谧地睡去,也便不需要哪天再醒来。除非我找到鸟的栖息之地,或者带回从前,或者永居天涯。但若无法如意时,就如同所谓的“惨淡的人生”,只是想办法如何面对而已。可除非你是圣贤,否则怎么可能会想出办法?所以唯一的出路就只有寻找,是找那只鸟也好,找什么别的也好,总之人生本身的定义就在于寻找。——终点难免叫我们失望。
听说APEC在最近要在上海开会,属于自己的国家的领导人和不少其他国家的领导人都会去国际会议中心里聚在一起,有大国的,也有小国的,具体要谈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但可以直接影响我的就是不能再像上次一样,沿江而下,一直走到虹口区。
静谧诠释完毕。
相隔一夜的另外一天,整个白昼都没有可令我兴奋的事,即使是点滴也好也不曾出现过。像人们总在抱怨着的无聊的生活——争论不休的生活的意义,其实它本身也没有可争论的意义。这样也好,我可以静下心来等待下一个夜的到来,等待和付宇的“对手戏”。
怎么搞的,总之就是坐着公交车去一个闹市区的酒吧的感觉怪怪的。
付宇摆着李桦所说的那个习惯的动作,简直像极了一座临摹善于装酷的周杰伦的雕塑。但我想这也许是某种前奏,或者是在伺机而动。难道我们是敌人吗?当然不是,因为我明白李桦的故事里蕴含着什么,其实我才不信她所表示出的不屑是真实的态度。算什么呢?如果现在说些实在的,利用他父亲的关系得到些想要的,倒不怎么觉得狭隘了。不过若和他说其他的闲话的话,他可能也不会厌烦的吧。在我印象中,上海人都善于嚼舌根,像李桦外婆那样。而付宇倒经常处于安静状态中,大概普遍的音乐人都是好静,且与李桦完全不同。
“……李桦她还好吗?她给你打过电话?”他居然先开口了,而且提到李桦,我吃惊不小。
“她很好,给我打过电话,健康得很,能吃能睡。”我回答他。
“很好,很好。”他把手从嘴边放下之后一个劲儿地用手指敲桌面,节奏轻快。
“她回去以后你没联系过她吗?”我问他。
“我?没有,从来没有,因为她在北京,另外一个空间里,和我这个世界完全是绝缘的。但是……我仍然相信她的确存在过,我是指在我的世界里。”
“我说,”我打断他,“我听说她说你只和她见三次面,有这回事?”
“是的,千真万确。”
“还有,你改变了她的人生?”
“哦……这么说也可以。”
“换种说法应该也对——你们彼此都认为对方的出现恰倒好处,这说明人类进化的必要性,对吧?”
“是的,没错。”
我看过去,他今天居然没带着吉他,也没抽一根烟。但是我知道他目前正在想着什么,他在想着数不清的事,想得一塌糊涂,或许也是被我问得一塌糊涂,我完全能感觉得出来。于是,我不再提李桦。
“可以提一下你的父亲吗?”
“如果单单是为了你的缘故,我们可以说说。”
“我虽然没在学校选修过关系学,但不得不承认,它确实很有用,你、我都离不开。”
“我倒是很想离开,这是实话,那又怎么可能呢?说正事儿吧,我和我爸说过了你的这事,但并没有用恳求的语气,特别说一下,抱歉。”他忽然把话停住。
“那没有关系。”我说。
“他在第二天,也就是今天,便给了我答复。你可以去面试,但没有任何特殊条件。我能做的到此为止。”
“唔,这样也好。关系学就是这样,运用它总能给人以相当满意的结果——至少也是个契机。”
“使命,使命结束了。你知道吗?我现在好想去旅行!”
我抬起头看他,从那黯淡的脸色上我能找到他说出某些话的原因。
“这个世界我简直烦透了,总想到李桦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做着什么,还有一个又一个的我不知道的世界。所以我想尽可能地到更多的世界去看,去发现,去认知。就如同那个世界的李桦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的我一般。这就是我的梦想。”
此时,他说到了梦想,使我不自觉地又想起那只叫夜鸟的鸟,从而让我惦念起仍然深爱着的茹琳。但什么可以归结为梦想,什么又能归结为现实呢?环游世界,寻觅陌生,创造音乐意境,以及对夜鸟的形容,海之彼岸的孟茹琳……等等等等,根本来说,都算是什么?我可不想问他,因为他看上去是个很清醒的人。
“上次你为什么不问我有关李桦的事,而是今天?”我问。
“是吗?我没提她?那……上次我们提了什么?哦,对了,是那只曲子——我怎么没提?我明明提了,否则你也不会和我搭腔!”
“的确,你很清醒。说到李桦你似乎总会或多或少地有些激动!”
“李桦……可不可以不再聊有关于她的事?比如,我们可以说说中国这么大,有很多可旅行的地方,谈谈这个。”
“你确实很想去旅行吗?不是信口一说?”
“当然不是,我爸也在怀疑是否我只是一时冲动才做这个决定。他总希望我去搞事业,在社会中出人头地。喏,这是我要去旅行的原因之一,他说我有叛逆性格,妈妈、祖母都这么说。你说呢?”
“你觉得呢?”我没回答他,只是用了个反问。随即从柜台那里要了杯加冰的叉圈递给他。
“谢谢,你不来一杯?”
“我啊,不了,不太习惯。”
“也好。可能还得要提起李桦,真没办法!我想你应该不会那么认为的,认为我有叛逆性格,就是因为在李桦对我的评价里根本没有‘叛逆’这个词,我想你是她堂兄,也不会和她不一样吧?”他拿起酒杯轻轻呷了一口。
“也许也不一定,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她的评价。”
“我是个各色、简练、安静而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她就是这么说的。我觉得她才更是个简练的人!”
“那么你认为她的评价很恰当喽?”我的新闻嗅觉似乎开始发挥功能,差不多像是在采访。
“不……没有,另外世界的人怎么也无法了解与其无干空间人的真实一面的,这是个定理,李桦也一样,包括我即使想去旅行,去探知……却什么都改变不了。不过我还是要对李桦表示谢意,是她叫我突然之间有了想探知的欲望,从而明白了这个定理的存在。换个角度来说,这个定理在我的头脑里不知不觉中得到了狭义的证明。”
“必然包括你父亲……”
“这——”他停顿了一下,从新摆上了他的专利姿势,“不得不承认,不得不承认……”
他显出了略微的疲态,我知道,此时他需要一支烟,还有一把吉他。可不知出了什么差错,他今天什么都没有,除了说不清的情绪。我试图想问他为什么没有带吉他,为什么不拿出烟来吸,随着他情绪的无声定义,我放弃了这不合时宜的念头。
他这个夜晚整个都在与我谈话,偶尔会有不到十秒钟的沉默,我是指两个人同时无言。那杯加冰的叉圈,他每呷一口吸收进的液体也许只能按微升来计算,直到我要离开时,杯子里甚至像是反倒多了一些似的,大概是冰块融化的原因吧。
最后的几句话,简洁明了,我问明了面试的时间、地点,并了解了该应征的职位要求,并非有其他特殊难为人之处。我起身告辞,他也没留我,把杯中物一口而尽,紧接着又要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