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上升至深渊(下)
汝莛2016-05-24 09:054,187

  回家路上,我买了些奶粉、蔬菜、熟食之类的东西,准备带给外公和外婆。想起外婆,在我接触她的这些日子里,给我的感觉怎么也没有李桦说的煞有介事似的那个样子,虽然嚼舌头根再所难免,她对我的和善我猜完全可能超过了她对李桦的程度。想不出别的理由,也许只有用“寄托”两个字来解释吧。因为外公半身不遂已经有十几年了,全家主事的都是外婆,可以看出来,她从前是个很能干的女性,差不多到现在也是。

  从超级市场出来,坐夜班公交车,五站后到了宁武路。下了车不经意间看到路灯下一个模糊身影,好像见过,就在两天前——是“苏尔策”,我独创的代名词,代表了令人厌恶和反感。他没看到我,像个幽灵似的出现又溜开。

  进了家门,我清楚地听见外婆发脾气的声音,原因不言而喻。

  “这个小瘪三……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她边说着边看见了我从外面进得门来,随即问我,“李桐,那个人碰见了吗?没骂他几句?”

  “哪个人?”我一时没反应过味来。

  “噢,我糊涂了,是那个人,那个……”

  “是不是我来那天碰到的那个人?一身土不土洋不洋的衣服……”

  “就是那个瘪三!”

  我一直不清楚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什么外婆对他如此反感(其实换了谁都会反感的),我是说到底他具体做了些什么?总之我可以猜到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我告诉她我很想知道,如果不介意的话希望她能说说关于“苏尔策”的事情。她起先是嘴里嘟嘟哝哝了半天,逐渐平静下来之后就滔滔不绝地说起不久以前的事。

  那件事是发生在李桦离开以后的第二年,据外婆说,“苏尔策”是她很久没有联系过的一个亲戚,具体怎么论却难以再记起来。他每次来都把外婆叫表姑妈,是否真的是这个辈分无从考证。真实姓名叫吴嘉宝,三十岁出头,以做小买卖为生,总幻想着有一天当上大老板,但买卖却总以失败告终。总之就是个典型上海小男人。至于为什么外婆不待见他,也没别的复杂的原因,只是他看上了这栋房子,无论如何都要买下来。——也许《蓓根的五亿法郎》并不是凡尔纳最脍炙人口的作品,但在我看来,那里把那个叫“苏尔策”的人写得入木三分!不好意思,说了几句无关的话。——他至少为了这事来这里不下几十次,不管夸不夸张,他倒是锲而不舍,每次都是被外婆几句话骂出来,走得灰溜溜的。

  所谓的人生过客,在我理解并非只针对像是吴嘉宝那样只见过屈指可数的次数的人才算是。我的标准永远都是心,比如说卢玲和卢俐姐妹俩之中有一个算是过客的话,那便是卢玲,即使是她和我上过床,但卢俐永远算是个谜一般的女孩。虽然她与吴嘉宝是不同意义上的人,不同意义在于:对存在之于己的世界所抱持的态度,是索取或者是宽容,等等等等。人生过客也是如此,只不过在不同层面上认识罢了。

  “那么他还会来的吧?”我问外婆,“我觉得他不会轻易放弃的。”

  “那是当然的,也许他会得逞,我们老两口子也没几年活头了。不过以后我想把这栋房子交给李桦,如果不是她妈妈死得早,我才不会让她去北京住呢!”说着,我几乎看到她掉下泪来。

  因为是第一次看到她流泪,我在此需要特别形容一下外婆此时此刻的神情。按常理来说,一个老人若在伤心时掉下几滴泪并没什么可奇怪的,但是从这些天我所认识的李桦外婆,几乎此刻更算上是个奇观!眼角完全没变化,眼泪直直掉下来,一共两滴,且只以右眼角为起点。

  “您大概知道李桦在北京那边的情况吧?她会回上海吗?要是……”

  我还没说完,她狠狠瞪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我看出来她要说:胡说,李桦一定会回上海的,她是个听话的好囡囡!

  看看表,已是将近十一点。外婆上了楼去照顾外公入睡,我不知道李桦今天是不是打过电话来,使得外婆神情异常。所以我拿起电话拨了她在方庄的号码,听到的只是个男孩的声音,他说李桦不在(奇怪,她明明说今天在的!),我说明了是他的哥哥,他说如果有什么事就转达给他,我没说什么,只是句谢谢,便挂掉。

  茹琳,如果能给你打个电话的话——如果能回给我一封信的话——如果你能今天和我睡在一起的话——如果你用自己世界将我封闭的话——如果你把夜鸟放飞到我这里来,把我心脏中的那只虫啄食掉,再叫我丢失一切的话——如果你的记忆中的我还活着的话……那便是噩梦的尽头!

  ——

  不知怎的,我又处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中,难道东京的夜就那么容易让人萌生睡意吗?“到哪里了?”我问司机。“哦,刚过山手线的秋叶原站,离米花区已经不很远了。”“这样啊,谢谢。”我估计还有十分钟左右的车程,但是困意仍然执著地袭来,我强打精神,看着车窗外东京喧闹的夜景。

  车子在米花地铁站前停下,这里相比较市中心来说安静许多,虽然来来往往上车下车的人川流不息,不过并没有躁动的气氛。大概因为是夜晚,人们都以轻松的心情在享受着浪漫的夜色。我下了车,付给司机一千八百日元,要了发票,拿下来不算很沉重的行李,一边用手机给东京分站的小腾打电话叫他来接我,一边观察着这个陌生的城市。

  八百半店边的穿着前卫的几个年轻人,不时向我瞟来怪异的眼神;地下铁站口看样子不到十四岁的少女弹奏着小号吉他,面前放着一个大鸭舌帽,路过的人偶尔就投到那里面几张纸币;对面的唱片店不间断地传出BOA 的轻亮的歌声……原来东京就是这个样子啊。确实和上海有很大差异,我居然开始怀念起上海来。

  ——

  与其说是怀念上海,还不如就说是怀念在上海所认识的那些人——外婆、外公、付宇、“苏尔策”、也包括杨昕。并且还有那段虚度过去的一周。

  第二天,我依照付宇所交代的地点,在早上十点半准时到了那家报纸副刊办公的写字楼。接待我的是主编助理,问了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就带我到了主编办公室。我想那应该是付宇的父亲,五十多岁的年纪,鼻梁上的深度眼睛像是两个酒瓶底,穿着正经,一看就是正统的领导模样。面试的过程简单而有序——几个专业问题,英、日语对话,薪酬要求等等。提问程序之后见他脸上没有泄露丝毫情绪痕迹,没错,付宇也是这个样子。

  “请问一下,怎么称呼您?”我忽然这么问起他来。

  “哦……我姓付。”他唐突了一下。

  “那么您的名字……”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用讶异的眼光。“付年熙。”

  “谢谢。那么我可以在这里工作吗?”

  “可以,你明天就可以来。不过你毕竟不是本地人,我们要帮你办一下长住户口。一个月后,你就是正式员工了,从明天起呢,就算是见习吧。这个月你的薪水是一千五百元,没问题吧?”

  “谢谢您。”

  我起身告辞,临出主编室门时,我回过头来对他说:“转告您儿子付宇,我也谢谢他。”

  算是个好开端吧,那么顺利他就会答应我去上班了,似乎不可思议了些。但顺利的背后,我感觉并不是实实在在的,起码没有按道理来说的兴奋。随着事情的发生、发展、突破、激进、一帆风顺,我的心里越来越忐忑,几乎预感到注定所有的这些只是徒劳一场。

  整个过程用了十五分钟时间,像一部预告短片,后面会满是悬念。正因为悬念还没有揭晓,所以我没有给北京的父母打过电话去,至于李桦,我想还是有必要的。

  “他刚打过电话来,说是要离开上海了,后天就走。”果不其然,她第一句仍然是付宇,只不过要比平时的口吻认真得多。

  “他也告诉过我,我还以为他至多开开玩笑,没想到竟是真的。但他没告诉我具体去哪里,你应该知道吧?”

  “实话说,他也没告诉我!”

  “什么?不会吧?如果不告诉我还有道理,可是为什么不告诉你呢?你没问他吗?”

  我等待着她的回答,电话那边默不做声。我想象那边李桦会是什么样子,她面无表情,内心痛苦不堪,也许也在掉泪,捂住嘴,掩饰着混乱的思绪。

  “那……我会去送他的。”我开始尽量不用问句。

  “不许你去!让他滚蛋吧!”她突然说。但在我看来,这句话说明我对她的猜测十有八九正确。

  “喂……我说,别激动,怎么不问问我工作的事?”

  “不乐意,凡是和他有关的,都和我无关!”语气继续强硬。

  “很顺利,面试我的是他爸,”我故意装作没听见,“他说明天就可以上班去了……”

  那边“啪”地一声,然后传过来“嘟、嘟”的挂断声,显然她被气得够呛。但仔细想来,她不应该生任何人的气,因为对于她来说,谁也没有犯错。我把电话放下,起身去帮外婆做午饭,饭桌上外婆问我:“刚才是不是李桦的电话?”“是,她让我转告您,最近她比较忙,所以以后这些日子就不来电话了。”“是吗?她现在可是有名气了吧?没关系,她还记得老太太就好。对了,你一定告诉她你找到工作的事吧,这下你也不用成天在上海无所事事了。”“是的。”饭后我洗过碗,莫名其妙拿起手机,发了条短信:我明天要去上班了,我想你应该会祝贺我的。找到从前茹琳的号码发出去。就像一串省略号一样,也和李桦挂掉的电话那边“嘟、嘟”声很像,总之就是没有回音,音讯全无,死一般沉寂。

  突然,电话响起来,一万个出乎意料。

  “李桐,是我!”是李桦的声音。

  “怎么?不生气了?”

  “生气?生什么气啊?”她仍然是这样,“你确定就在那里上班了?”

  “当然了,要不我也不会千里迢迢到上海来。”

  “这么说,你要从现在起开始做个纯正的上海人喽?”

  “纯正的?怎么这么说?我怎么可能会成为纯正的上海人呢!”

  “我想你应该知道有个叫孙甘露的上海作家吧?他曾说过:上海人本身就觉得自己只是上海的游客而已。大概意思是这样,从这个意义上讲,你完全可能成为一个纯正的上海人的。”

  “是吗?头回听说。”我说,“不过我怎么也不想成个纯粹的上海人,那样也许我会疯掉,……唔,想起来就害怕!”

  “害怕了吧?”她的语气又变成了得意,“后悔还来得及,凭你的本事,干嘛非得去上海找事做,北京本来挺好的嘛!”

  “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吗?”

  “什么?”

  “很想狠狠揍你一顿!不是你给我介绍的付宇吗!要不是看在你那么想叫我认识他,也因为我想成全你和他,我早应该在北京找到事做了!”

  “谁叫你成全了?谁叫你成全了?你他妈少说为我好,我告诉你李桐,我和他就是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想找男朋友也轮不着他。劝你要么死心塌地安心当个上海佬,要么立码回北京,你在那里时间长了一定受不了我外婆,还有上海的许多东西,我话搁在这儿了!”

  她这句话带着很强的回音,萦绕在我耳边好久好久。电话再次挂断以后,我居然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发呆了好一阵,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继续阅读:第14章 轮廓,由模糊写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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