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七月时上海是个多雨的城市,从前听李桦说,阴霾的七、八月是她厌倦这里的理由之一。清晨的黄浦江上浪声阵阵,却平缓得恰倒好处。偶尔有一游轮驶过,发出“呜——呜——”的汽笛声,由远及近,然后由近及远。我靠在江边的栏杆旁,往东南方向看去,标志性的明珠塔和国际会议中心顶端隐隐飘浮于天际,模糊不清。看着看着,眼睛渐渐累了,我放弃了无意义的坚持,决定回家。
早饭后,我突然想起了杨昕,便拨了他留下的电话。也许是太过仓促,那一边始终没有回应,一分钟后我挂掉。相隔一刻钟,我再次拨打这个号码,仍然只听到“嘟……嘟……”的长音。按道理,我应该由李桦说的,去找那个叫付宇的男孩,这是理所应当的。但是我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也不知怎么搞的,手里只有这个号码,我便无论如何都要打过去。
中午过后,我还是拨起电话,终于那边有了回答。
“找杨昕。”我说。
“杨昕啊,你等等啊。”那边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等了半分钟,传过来杨昕的声音。
“哪位?”
“是我,李桐,你应该记得吧?”我用试探的口气说。
“噢,是,记得记得。这样说,你到了目的地?”
“是啊,昨天晚上到的,今天突然想起了你的电话号码,就这样打过去了。早上我打了几次,却没有人接?”
“这样啊,家里早晨没人,我和我爸半小时前回来的。”
“那么说刚才接电话的是你爸?”
“嗯是的,不过你不知道,家里只要一来电话,他就会去抢着接的。所以,以后你打给我电话的话,接的人一定是他。”
“为什么?”
“不言而喻,他一直想着妈妈。我已经把妈妈去北京的事情告诉了他,所有的事情——包括她早已从北京直飞维也纳去找外公。也就是我昨天刚到家时,北京那边凑巧来了电话,是我表妹高珊珊来的,她告诉我妈妈的第一封信已经从奥地利寄过来,可能还是爸爸的原因,她的信只寄到北京的舅舅家。表妹说了上面的内容,里面基本上都是写给舅舅的话,只有一句关于我的,那句我记得很清楚,‘叫珊珊多劝劝杨昕,叫他别再钻牛角尖了。’”
“牛角尖?你钻什么牛角尖?”
“我们算是朋友?”
“怎么?”
“我不喜欢把自己的丑事说给外人听。”说到这里,电话那边传过来挪椅子的声音。
“我猜你所说的丑事,并非是严格意义上的名词吧?是种暗喻?”
“也许是,但确实只许说给所谓的朋友来听,即使被嘲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我想我们可以称为朋友,你应该也这么认为——”
我不自觉地点了下头,没有回答他,我明知道他看不见。
“说实话吧,我……怎么说呢?是关于我表妹的——我喜欢她,我……是指那种喜欢。”
一时间,我们俩同时沉默了一阵。
“是的,我的意思是我爱上了我表妹……”五秒钟之后,他继续说。
“你妈妈叫高珊珊劝你的意思是你表妹已经知道这事?”
“她是高中毕业以后去的北京,”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我和他都知道这个问题根本不必回答,“在我去北京之前,我们有三年没见过面。”
“这个问题确实很复杂,我倒是很想知道你表妹高珊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孩。那么来说,只因为她是你表妹,其他的都不成问题……”
“难道这个问题还不够算是唯一的问题吗?你是否思考过,如果你喜欢的女孩是自己的妹妹?或者类似的情况叫你痛苦不堪,你会怎么解决?”
我无语,也不得不陷入无语状态。
“我明白,这种事很难回答的,你回答不出再正常不过。那么我们不说这事就好!”
我们之后又聊了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基本上都和我无关。但后来事实证明,那些都并非与我无关。许多事都是这样,原本看来几乎一点关系都没有,而我们根本无法判断真正是否与自己有关系。我们生活在这个离奇的世界里,什么事与自己有关,什么与自己无关,能够确定判断的唯一标准只有时间。主观唯物主义视角下,历史永远是附属于未来的证人,能告诉你如果这样将会这样,如果那样将会那样,时间于是便成了形象化的历史。但大多数事实情况表明,历史总在说谎,作伪证,还是那个道理,未来——我们永远琢磨不透。可悲的是,我们总以为自己会把握任何有关于自己的未来,而总就回忆来划定未来应该是什么样,或者荣耀,或者鄙薄,也许乐观得如临天堂,也许绝望得毫无生气。关键是,当预知不到的突兀而来,大多数人有的神经过敏,有的诚惶诚恐,没有人知道应该怎样对待,包括我。大概只有从某个认知领域有所突破而超脱成崭新的人类头脑的先知才有可能作到处变不惊。想象一下,我们都可以努力,成为这种先知。——注意,我这里所说的先知不是说有预测能力的怪物,那是胡说八道。——我们都可以努力作到,像认知那只鸟的过程,难道谁会讲出其中意义如何?一、生物本能如此;二、人的感情表述如此;三、暗喻所包容的必要性如此。它以夜鸟为名,只有她知道夜鸟是否果真存在。
差不多忽然间,我开始思念起她来,我是说曾经和我在一起的茹琳。
下午我哪里都没去,独自一个人在房里睡觉,甚至要打算从此不问世事,一门心思睡下去。当然,我仍然要醒来,仍然要去过问世事。可什么叫世事?不知道。实话实说,我认为要必须做的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都可叫做世事。
比如,我来上海的原因是什么?
找到个叫付宇的男孩儿,然后像个孙子似的托他向他的老爹给我找个体面些的工作。是这样吗?如果只是因为这个的话,此趟行程真是一钱不值。可要说起来未必如此呢?仔细想想似乎所需要的在这里什么都不缺,也全部认知得清清楚楚,也许只差给李桦个交代,由此而言,我必须找到付宇。
晚上七点钟过后,我走出了家门。外婆在我临出门时嘱咐我别回来太晚,像是从前叮嘱李桦一般。其实按照李桦所说的,付宇常去的那间蓝月酒吧通常是七点半才开张,即使我有他的手机号码,倘若兀自打电话过去虽然未必让他生厌,但怎么说也没有自自然然的邂逅来得顺畅。
沿江漫步,路过杨浦大桥边,对面桥灯如虹。因为我是第一次晚上在江边步行,感觉时间如同慢放。黑褐色的江面被无数光与影分割成大块或小块,有很可怕的,也有不怎么可怕的。感触美奂之间,时而又让江轮撕裂成点点碎沫,看上去几乎无法拼合,然而在江轮驶过的瞬息间一下子就还原成最初的模样。一时不查,我忽而回忆起那个寒冷之夜,不见车流的西二环路、形似弯月的海豚雕塑、同性恋容身的午夜花园……几乎所有可以想象的奇异幻影都出现在那一夜,还有扛着她跑了整个南礼士路。不知怎的,我出现在千里之外的长江边,一个人。而她去了哪里?难道始终徘徊在我回忆与忘却的边缘吗?她走不远,近在咫尺,我完全能触到。定睛看去,鸟却“扑腾扑腾”地划过江面飞往天际,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过了秦皇岛路,就已算到了虹口区。江对岸被华彩映照着的明珠塔清清楚楚地展现在眼前,可以毫不含糊地称之为壮观。我临江找了个长椅,坐下歇了歇。在此期间,看到一个背着木吉他、和我年岁差不多的男孩儿靠在江边护拦上,身子一点点划下去,直至完全坐在地上。我在一边不到十米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竟一点察觉也没有(不知真的没有察觉还是视而不见),随后拿出支烟叼在嘴里,用一个闪闪发光的金属打火机点燃。只抽了一口,便从口中取出,捻灭,放在一边。我猜他下一个动作会是拿出木吉他,事实是他确实拿出了吉他,校了校弦,一声不吭地弹了起来。让我预料不到的是他弹的曲子,像是在哪里听过的,却是非常不一般的曲子。还好,我记起来了,是李桦的杰作,不折不扣的杰作。不错,确实是,他就是付宇。
“嗨,我说!很好听的曲子!你的原创?”我转过身,面对着他说。
“杰作”声嘎然而止,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因为他背对着路灯,我不知道他的眼神里到底藏着什么。
“确实,很好听,谢谢。”他回答我,“原创的确是原创,但不是我的。”
“不管是不是你的,”我站起身,走到他近前,“弹得很出色是真的。”
他看我走近,沉默了几秒,把吉他放在一边,拣起那段烟,重新点起。
“任何人弹,只要会吉他,一定可以弹得很出色。还有,我喜欢这曲子,把它弹好是我的职责。”
“冒昧,我想你的名字叫付宇吧。”
他抬起头打量了一下我,这时我看清了他眼睛里的奥秘,满是疑惑,甚至还包括一点点单纯。
“我是,你是?”
“我叫李桐,是李桦的堂兄。刚刚来到上海,没想到就遇见了你。”
“李桐?——从前没听李桦说起过你。也难怪,我和她也就见过三次面而已。她在电话里只是说他的堂兄要来上海找工作,要我关照一下,我当然会全力关照你,尽可以放心。”
“从她那里得知,你和你父亲之间有一些龃龉。如果不很方便的话,也不便勉强。”
“哦?”他似乎有点吃惊。其实也难怪,自己千里迢迢地赶来,恳求的语气竟这么清淡。那支烟将近抽完时,他爬起来,看看表,随手又拿出两支烟,递到我这边。
“谢谢,我不抽。”
“真的?”他收回了一支,把另一支叼起,点上火。而后又收拾起吉他,坐到了我身边。
“你确实只和李桦见过三次面吗?”我问他。
“确实,怎么数也只是三次。”
“很喜欢她对吧?”
他没回答,不晓得是承认还是否认,总之就是正在沉默。沉默中,雨点在几乎让人感觉不到的情况下一点点下了起来,而且逐渐变密。
他又看了下表,我也同时看了一下——九点零三分。
“是不是去酒吧的时间了?”我问。
“不,今天不是,惟独今天不是。我家里有事要处理,必须回去了。”
“这就要走吗?”
“是,——噢,你的事情我会和爸爸说的……”
“不急,我是说,哪天想和你认真地聊聊,我发觉你这个人很有意思。”
“是吗?看样子你从李桦那里知道了我不少事情。说真的,我很高兴也很希望和你认真聊聊天。”说着,他走到马路边拦了辆出租车,拉开车门后转过身对我说:“明天你可以去蓝月酒吧找我,你应该知道在哪里吧?”
“我知道的,李桦告诉过我。”
“那好,就是大约这个时候,我一定在那里。我走了。”说完,关上车门。车子闪了下尾灯,开动、加速、渐行渐远,再就是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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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怎么搞的,居然那么像刚才飞机上做的那个梦。那似乎就是一场录好的恐怖画面,总会不失时机地播放在我的眼前。我下定决心不看,什么北京、上海、东京,都无非是这么回事。而现在呢?自己不也是坐在出租车内,回头望望车窗外,根本看不到任何悲伤的眼神(当然也不包括我的),绵延的只有单调的夜的黑色,其间点缀着一排接一排的路灯,几乎没有尽头,能做的只有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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