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如海潮般奔腾翻涌起来,萧誉原本平静的身躯忽然再一次狠狠颤抖,颤抖之剧烈,如风中落叶那般,仿佛下一秒就会零落在地。
他伸手忙乱地抓住路子辰的手臂,分明是用尽了身上的所有气力,但那力道对于路子辰而言……简直同轻挠没什么区别。联想到多年以前,当萧誉还是自己的师兄,还是梓国的太子时,也是能骑马能弯弓的文武双全之才。
如今……竟然成了这副荏弱的模样,并且,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难道不正是处在生命边缘的那个祈晟么?如果当年不是他亲率大军踏破了梓国都城的城楼,他们又怎会国破家亡,沦落到今日的境地?
想到这里,向来性子温和的路子辰,眼底也浮现出了继续锋利的光芒来。他忍无可忍地开了口,道出了一直以来心中的疑惑。
“主子,你是不是动摇了?是不是……不想报仇了?”
“胡说!”几乎是同一时刻,萧誉的呵斥声打断了他。他低着头,吃力地调整着自己的气息,视线却一直只是落在地面,没有看他,“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仇,都已经到了这一步……又怎么、怎么会容许自己功亏一篑?我不会失败……也不能失败,否则,这么多年这么多人的努力……岂非是……岂非是白白浪费了……”
他声音低哑,气息孱弱。话说到最后,几近无声。
只是,路子辰觉得,自家主子方才的这番话,与其说是在解释自己提出的疑问,倒不如说……更像在说服自己。
难道……他当真动摇了?究竟是什么,竟能让那个曾几何时为了家国大业可以付出一切的主子,动摇至此?
他正满腹疑虑着,冷不丁地,马车外传来一个飘渺却熟悉的声音:“主子说得没有错,你若是反悔了,我梓国族人,没有一个会原谅你!”
萧誉身形一震,苍白的唇微微张开,想要说什么,但却似乎力不能支,终究只能一声叹息。
而就在这瞬息之间,只见马车门帘被倏然掀开,一人眨眼功夫已经坐到了里面,身法之快,几乎肉眼不可辨识。
“听闻主子找我多次,属下来迟,还请恕罪。”叶惊尘一身明艳到刺眼的大红衣袍,广袖轻拂间,已经抬手扶上了自己脸上的银色面具,习惯性地轻轻摩挲。
“叶、叶师兄!”路子辰惊讶之余,却也记得对方是抗命多日未归之人,便有些警惕地挪动身形,将背后的萧誉挡住几分。
叶惊尘却不以为意,视线越过他的肩头,扫了萧誉一眼,道:“却不知,主子找我有什么吩咐?”
萧誉挣扎着稍稍坐正了身形。他没有直接回答叶惊尘的问题,只哑声对路子辰,道:“你先出去吧,在外面候着。”
“主子……”路子辰有些不放心,回头看了萧誉一言,见对方眼神坚定,便收回了卡在喉头的话,只替他把肩头的貂裘又系紧了几分。
萧誉斜斜地靠在车壁上,呼吸有些急促,成为安静车厢内的唯一声响。
叶惊尘一挑眉眼,换了个坐姿,道:“禀主子,属下回来迟了,并非是有意抗命不尊,而是……不愿失了干掉祈晟的最好时机。却不知这车窗外发生的一切,主子可还满意?”他话虽说得礼数周全,但举止间却早已没了往日的毕恭毕敬。
萧誉冷笑一声,道:“你哪里是担心失了时机,你只是要……先斩后奏而已。”
叶惊尘没有否认,只在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多日不见,他的举手投足较之过去,越发多了几分女人般的妩媚,就连眉梢眼角的轮廓,以及神情,都多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风情万种。
萧誉看在眼里,冷哼一声,问:“你的‘花骨功’,已经练到第几层了?”
“第九层,还差最后一层,就到顶了。”叶惊尘笑道,“只可惜时间不够,否则我刚才那一把银针,就不会失手。”
萧誉搭在腿上的手,忽然用力紧握成拳。他分明是故意来挑衅,更可恨的是,他明知如此,明知若是动怒便是着了他的道……却依旧竟无法淡然处之。
他咬牙开了口,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怒意,故而一字一句都说得极为缓慢。
“你为什么……一定要置她于死地?”萧誉向来淡然如水,性子平缓,这样的怒意恒生的模样,几乎是从未有过的。
叶惊尘试探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眼底浮现出一抹了然。
他轻飘飘地道:“主子,你可还记得,我们当初为何要将楚倾娆安排在祈晟身边?”
萧誉闻言,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他没有说话,却也没有直视叶惊尘的双眼。
叶惊尘并不在意,依旧继续着口中的问题,自己给出了答案,“因为……他需要一个软肋,是不是?”神和人的最大差别,就在于是否有软肋,一个人如果没有软肋,他就没有破绽,没有破绽,就无可攻破。
正因如此,当年的他们,才会将费尽心机,将楚倾娆安排在祈晟的身边。当然,祈晟身边的女人太多,这是一个不知输赢的赌局,却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双保险。
那时的萧誉,早已预见到自己不过是太子之身,实权不够,面对着大胤的铁骑,未必当真能挽回颓势。如若……如若不行,他必须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这条后路,不光是他的假死和隐匿行踪,更是楚倾娆这枚极为重要的棋子。如果楚倾娆能成为祈晟的软肋,那么,复仇就绝不是一纸空谈。
那是时候的萧誉,是那样的决绝。哪怕知道楚倾娆一直暗自倾心于自己,也完全不为所动,反而利用了她对自己的倾慕,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一切的发展,都在意料之中,可以说顺利得让人几乎有些意外。
然而没有任何能想得到,最大的变数,竟然是他自己……
萧誉陷入漫长的沉默,久久无语。
而叶惊尘死死地盯住他,却寸步也不让。
“不如我来替主子回答如何?”他微微眯起狭长的凤眸,继续道,“然而,主子你自己也没有想到,当初一心一意要给祈晟制造的软肋,到如今,竟然成了自己的软肋,可是如此?”
萧誉身形忽然狠狠一震,绵密的颤抖从指间开始蔓延,直指周身。
然而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同被人用最锋利的刀刃刺穿了心口最隐秘最柔软的地方,他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叶惊尘却再度上前一步,几乎可称是“以下犯上”地,将他逼到了车厢角落的狭小空间里。
“便连我这个旁观者都已经看出来,你入戏太深,已经拔不出来了……”缓缓地,他一字一句地道,“你说,如果我不杀了楚倾娆,主子你还能分得清自己是谁么?你到底是萧誉……上官策,还是云卿策?嗯?”
如同被人点破了最隐蔽却又最明显的实事,萧誉的面色忽然又褪去了一层血色。那张脸,肤白如玉,眉目柔和,怎么看都是一派谦谦君子的模样,人畜无害,甚至手无缚鸡之力。
可他却是曾经梓国叱咤风云,文武双全的太子萧誉,同样也是那个弱质彬彬的书生上官策或者汝南王世子云卿策……一个人的真正可怕之处,在于他可以是任何人,让人分辨不出真假的任何人。
这样的人,没有弱点,没有缺陷,仿若神祗。
然而当他有了软肋,会因为什么而动摇自己的初衷时,他便走下了神坛,在叶惊尘的眼中,便再也不是当初那个遥不可及的,冷静得几乎不拥有人类情感的,值得所有人不惜一切代价效忠的太子萧誉了。
“放、放肆!”萧誉的呼吸急促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一种扑面而来的窒息感,仿若被人扼住了喉头。他依旧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如同溺水的人一般,用力地喘着气,连咳嗽的余地也没有留下了。
叶惊尘冷笑一声,道:“梓国的每一个人所追随的,是那个公私分明,心怀复国大业的太子萧誉,而不是一个会因为儿女情长而动摇复国决心的无能鼠辈。”
“我从未动摇过复国的念头。”萧誉颤声道,“只是,我不想牵累到她。她已经被我们利用了太多次,失去了太多,这对她,太不公平……”
“可你比我更清楚,想要对付祈晟,不利用楚倾娆就不可能办到!”叶惊尘也失去了原本的冷静,打断他道,“她可是你可是我,可是我们所有人费尽心机培养出的,祈晟最大的弱点!放弃这条路,就是放弃了一个最事半功倍的办法,萧誉,这一点你不会不清楚!你可以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将我们的计划置之不顾,但你可有想过每一个族人?他们为了复国隐姓埋名,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你便只在意那个女人失去了什么,可曾想过,我们每一个人,想过我,忍辱负重只为报国的这些年,又究竟失去了什么?”
言语间,叶惊尘忽然毫无征兆地抬起手,将自己面上的银色面具,一把扯了下来。
于是,那常年隐没在黑暗中的面容,终于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