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沁的故事,是从银簪湖的那个夜晚开始说起的。三言两语,话虽简洁,却一直将时间线从去年的秋冬,拉过了一整个寒风凛冽的冬日,直至今年的开春,此时此刻的现在。
这其中包括了南北两地众所周知的许多故事,也包括自己那不可告人的小小心思。
小皇帝听着听着,只觉耳边隐隐地腾起轰然一声,紧接着,脑中如同被狂风暴雨肆虐过后的荒漠,光秃秃的,再寸草不生。
他终于明白,为何这段时间,对于娆贵妃的消息,自己的皇叔一直都那般森严地讳莫如深了。
因为,她早已离开了宫中,去往千里之外的北方沙漠,成了别人的王妃。
他也终于明白,祈晟第一次对北戎提出要王妃的要求,根本不是故意挑起战争的故意挑衅……纵然他不惧于同北戎一战,但他此举最为直接的目的不是别的,而是要回自己的女人。
如此直白的真相,竟让小皇帝的脑中霎然一片空茫,手脚一时间竟仿若被抽去了气力般,他慢慢地在床畔跌坐而下,视线虚空地低垂,落在自己的脚边。
科沁已经讲完了最后的一个字,便也沉默下来,不再多言。
半晌后,小皇帝才仿佛慢慢地找回了自己的思绪。带着一点残余的恍惚,他开口道:“所以,你之所以代替娆贵……王妃前来和亲,便是为了你的大哥?”
实则此时此刻,他满脑子留存着的,仍就是楚倾娆早已不在大胤了的这个事实。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头顶,紧接着,巨大的失落和失望如同滔天的巨浪,席卷而来,让他在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全然地回过神来。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竟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口中问出来的话,也有大半不是出于自己的意识。
然而科沁的话,却再度如同一记重锤,敲打得他不由得霎然回过神来。
“并不是如此……”她凝视着他,眼中分明是写满了想要倾吐的欲望,却也闪烁着明显的迟疑。
小皇帝想起了她不久前的叮嘱,便道:“你放心,今日种种,朕绝不会对外吐露一个字。”
科沁闻言,眼底便多了几分安然之态。经历了这么多,她当真是觉得累了,累到精疲力尽,累到多背负任何一点秘密,都如同担了千钧的重量。
迟疑片刻,她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才缓慢地道:“其实……那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是,王妃她……她是我的同胞姐姐。”
为了成全自己的姐姐,不惜离开心爱之人,甚至代人受过,这个故事看起来颇有圣母之嫌,但实际上,却有着更深层次的缘故。
科沁这么做,有不为人知的理由。
她从小便知道,自己并非先任可汗的亲生女儿。那年被母亲带着于兵荒马乱中四处逃难的时候,她虽极为年幼,却绝没有旁人所以为的那般幼稚不记事。
那样不凡的经历,如同铁烙一般,在心底留下了一道道深刻的印记。
包括母亲是如何化装成乞讨的妇人,带着自己和姐姐躲避追兵,终日惶恐不安地东躲西藏;包括他们母女三人是如何在躲在破败不堪的陋巷里寻求一夜安眠,又是如何为了一个馒头几乎豁出性命地去抢去夺。
也包括最后母亲是如何在拖着残破不堪的身体,牵着她们姐妹二人,来到终南山的脚下。
她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凭着一己之力,如何也拉扯不了两个两个孩子了。
她必须舍弃一个。
而彼时,科沁虽是年幼的那一个,然而比她年长的姐姐,却正染着风寒,重病不已。母亲萧氏斟酌再三,如何也不忍将奄奄一息,生死未卜的大女儿就这样交付给虽然心善,却也究竟陌生的人。
迟疑着,她决定将小女儿交付给无名道长。
那时候,科沁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她却能清楚地记得,是自己的姐姐拖着高烧不止的身子跪在了母亲面前。
她说,你带妹妹走吧,她还太小,无法照顾自己。我的病只是小病,很快便能痊愈,我会在这里好好照顾自己。母亲您放心。
在她的坚持下,萧氏最终还是带走了科沁。
科沁到现在还能记得她们临走前那个画面,自己的姐姐煞白着嘴唇,却殷红着一张脸,倚在门框边,泪如雨下,却只是死死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而母亲萧氏只是牵着她,大步流星地往山下走去,从始至终,都不曾回头看过去。
她不是不愿,是不敢。害怕只需一眼,就会再控制不住,冲回去将她重新拉回自己怀里,紧紧地拥入怀中,再也不放开。
那一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却格外地冷,冷进了心里。
很多年以后,哪怕科沁连自己和姐姐曾经的名字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却也还能清楚地记得那天里每一分每一毫的细节。
在最初见到楚倾娆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大抵是因为沙摩多的缘故,心底一直对她有着明显的厌恶,故而科沁从未在容貌上给予对方过分的留心。只觉得这个女子骨子里一定是个狐狸精,才能在那样看似洒脱不羁的外表下,将自己最爱的大哥迷得神魂颠倒。
直到那一日,对方身边那个小小侍女,突然造访。
那个个子小小,眼睛亮亮,脸蛋圆圆,却顶着“沙鹰”这样一个杀气腾腾名字的侍女,当她这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被,科沁似乎能明白过来,她为何叫“沙鹰”了。
她的举止和过去天真可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一撩身上鹅黄色的小短衫,对方动作干脆利落地在自己面前坐下了。一双圆眼睛微微眯起,里面没有半点纯真和稚气,有的,只有与年龄和身段极为不符的锐利。
如刀尖一般,足以直直地刺入人的心里。
她没有半点绕关子的意思,开门见山便道:“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已经经过我的确认,不会有假。当然,你若不信,也自有法子可以查证。”
科沁在短暂的惊讶之后,也缓缓地镇定下来,便只是沉默着,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沙鹰道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自己的主人,大哥的王妃,同自己是一胞所出的姐妹。
最初听闻这个说法的时候,科沁不仅分毫也不相信,反而觉得好笑。然而随着沙鹰一件一件,如同亲眼所见一般,将她储存在脑中的过往回忆娓娓道来的时候,科沁面上嘲讽的笑容便生生地凝固在了原处。
而沙鹰说到此,却戛然而止。她甚至没有给出再多的,切实可行的证据,证明方才给出的结论。
她只道:“我话已至此,信与不信,全在于你。”稍稍一顿,道,“当然,这件事,我家主子并不知道,是否告知于她,也在于你。”
说完这些,她颇为淡然地一点头,然后便离开了蒙古包。
只留下科沁呆若木鸡地坐在原地。
她不确信沙鹰是否知道更多,但是她知道的是,自己的确如同对方所说,有法子查证事情的虚实真假。
于是,她借着道歉的油头,趁着楚倾娆洗澡的时候,出现在了对方的蒙古包中。
果然……便看见了对方光洁的背脊上,脖颈到肩背的交界处,那一道明显的月牙形状的淡色胎记。
然而那并不是全部,胎记的正上方,还几乎重叠地压着一道大大的齿痕。
那是许多年前,当他们还在四处逃难,流离失所时,自己的姐姐为了阻止一条朝她扑上来的大狗,而在肩头留下的齿痕。
所幸,那条狗一口咬下,并未给她带来不可治愈的疾病,然而那道齿痕,却已然不可避免地留在了那里,随着时日的流淌化作一道伤疤,又深又重。
姐姐还曾经同自己开过玩笑,说这齿痕的位置如此巧合,莫不是天意嫌她那胎记太丑,想要给弄下来?说罢便哈哈笑起来。
然而那时年幼的科沁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她知道,这伤,是姐姐代自己受的。
故而,时隔多年,在重新看到那熟悉的伤疤的一刻,科沁只觉得周遭的空气仿佛被什么抽干了一般,窒息感从脚底蔓延开来,直冲脑门。也许是因为屋内太热,也许是因为真相来得太直接,她几乎有一刻的晕眩,快要站不稳脚步。
好在那时候,沙摩多的到来制造出了小小的混乱,让她得到了喘息之机,调整自己的表情和思绪,使之不至于露馅。
而就在楚倾娆和沙摩多于蒙古包外交谈的时候,科沁对着涟漪逐渐消失的木桶细细看着自己的模样,又回忆着楚倾娆的面孔,这才头一次注意到,她们二人竟是如此相似。
而曾经默默深爱过自己的母亲的大哥,之所以会对这个女子如此倾心以待,想来,也是与此相关吧。
时间的事往往便是如此,你以为皆是机缘巧合,实则……万物皆有因果,只是在此之前,你还未有机会,全然看破而已。
于是,那个足以改变太多人命运的念头,一点一点,在她的脑中成了形。
几乎是出于本能,故而并未花去多少时间。
走出楚倾娆所在的蒙古包后,科沁径自去了沙摩多的牙帐。向对方剖白心迹并不是因为仓皇,因为不能忍受,而是她需要给自己一个绝情段断爱的契机,让自己再无后路可循。
彻底死了心,断了念,便也能全然义无反顾地行李代桃僵之事,独自南下去往大胤,面对那无可预知的一切一切。
故而,在了解玩这一切之后,她悄然地去寻了四大王公。于他们而言,无论自己还是那个新来的王妃,都不过是与自己族人无干,留之反而霍乱朝纲的汉人女子而已。相较之下,王妃的肚子里还留着皇族的种,比起自己这个空有头衔的北戎公主,留之,更为有益。
于是,科沁的自告奋勇自然得到了他们极快的赞同。
然后,在紧锣密鼓又密不透风的种种安排,一切便水到渠成,如科沁所愿,在十多年前被姐姐呵护替下了本该留在终南山的命运之后,她终于也得到了机会,换对方一个情。
虽然对方时至今日,都未必知道。
但依旧是那句话,于科沁而言,她并不后悔。
听完科沁几乎可称冗长的故事后,小皇帝也陷入了沉默。不得不承认,事情的发展,也超乎了他原本的预期。
沉默半晌,他没有科沁的话做出任何评价,只是看着她,道:“你为何……要将如此重要的事情,告诉朕?”
科沁同他四目相对着,由于方才追思过往昔,一双眸子里还残留着水润的痕迹。然而她却笑了笑,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大概是因为我在这里……没有别的人可以相信了吧。我如今身已至此,能寻得一人一吐衷肠也算是快意一场。就算皇上不愿提我保守这秘密,我也觉得无憾。”
说最后那句话时,她眉梢眼角微微上扬,原本颓丧不已的神情里,竟然有了几分张扬恣肆的神采,仿佛此刻她所处的不是方寸之地的床铺,而是可以纵马狂奔的广袤草原。
而那淡然洒脱,甚至带着几分无所顾忌的模样,一瞬间引得小皇帝又一晃神,竟仿佛看见了楚倾娆。
短暂的恍惚之后,他忙道:“不,朕说了,君无戏言。你方才说的每一个字,朕都会保守秘密。”
科沁闻言,只是轻轻笑了笑。这也印证了她方才的话都是肺腑之言,能得一人倾吐心声,于愿足矣,至于其他,她已无心管顾了。
但与此同时,这笑又说明她依然相信了他的话。
于是小皇帝便也咧了咧嘴,在四目相对间,露出了一个释然地笑。
只是二人都不曾觉察,此时此刻,就在一窗之隔的门外,一个身影飞快地从屋顶上闪身离开。动作之轻之快,足以让任何人都意识不到,他曾经在这里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