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灌木复活的季节,就是希望开始的季节。一到这样的季节,人再劳苦麻
木,心如死灰,都会有那么一点蠢蠢欲动。就算晚上睡觉被人割了鸡巴,第二天
早上也照样会竖起来。这就叫感通天地,万物复苏。
我混迹于这个没有春天只有灌木的北地小城已有多年。这些年,我的脸被划上了
刀刻般的皱纹,皮肤也变得糙红黝黑。人们时常看着我莞尔一笑,甩手亮出胯下
之物与我相认:“咦,看,这不就是你的小兄弟?”我并不答话,只是扬脚就踹
。没错,这里气候恶劣,被沙漠包围,一年到头雨水也少得可怜。我收获着嘲笑
,贫瘠,与虚掷的时光,也经常拉不出屎——但我喜欢这里。
在这里停留的人都是做生意的。一帮混蛋。没一个好东西。精明而阴狠,靠算计
过活。能生存的只有两种,一种已彻底“绝顶”,另一种满头乌发,却没有一根
头发芯儿不空。本分人早去了南方。说实话不是没想过走。每年三月看着马帮从
东北过来,往西北去,停在城外喝酒放炮玩色子,边吃干粮,边悲歌慷慨,我就
想跟着一起走。但出于各种众所周知的原因,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走成。
没有人能清楚地指出马帮开始出现的年代,仿佛他们一直都在。他们在城市的边
缘游荡,又和城市的内部息息相关。他们不被法律承认,也没有任何可以查阅的
历史,但城里似乎每个人都能讲出一点点马帮的掌故。第一批马帮在冰河开始解
冻的季节从更北方下来,在雨季来临以前离开;第二批马帮秋收后从西方过来,
在封冻之前离开。两批马帮截然不同,却又找不出合适的称呼加以区分,因此统
称为“马帮”。北马帮卖鹿角、熊皮、虎鞭、打火机、钢材、家用电器、妓女、
人参、西红花、棉大衣,西马帮卖军火、汽车、羊牛肉、进口食品、药物、报刊
书籍。西马帮里还有一些老人和妇女,提供理发、推拿、接骨、针灸、跳神、占
卜、超度一类的服务。对于城里人来讲,这都是些用得着的东西。但马帮却是不
被允许存在的。至于为什么,没人知道,也没人想过要问。
在这个贫瘠的地方,大多数时候我都出奇地舒服。仿佛活在真空之中,我的懒于
交际和沉默寡言也被鼓励了,总是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我经常坐在墙头上,看
着戈壁滩上那些飞舞的蜻蜓,瘦小的土狼,枯死的灌木,默默等待时间过去。我
虽然力气很大,但体型却非常干瘦,身上的保安制服总是在肩膀和屁股的部位瘪
下来,显得不大合身。“那也好,就像我的壳。”我喃喃自语。躲在这壳里,我
想对外面的一切都视而不见。
去年冬天,更北边的边境发生了叛乱,地点离小城只有几百公里。过年后,这里
就宣布了戒严,已经持续好几个月了。说实在的,会不会有人来救这个地方,实
在是没有把握。我也觉得这件事没有人有把握。本来我希望能在今年年底换一份
工作,但目前,在这个城里,没有人知道年底是什么意思。
悲观的情绪持续着,仿佛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每个人都被感染而不能自拔。
看起来一切都在越来越糟。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先是说北马帮被清剿,来不了
了,接着又传说西马帮也完蛋了。生活用品开始涨价,一些店铺开始长时间打烊
,然后一周后被人发现店主夫妇把自己吊死在卧室。治安也更差了,抢劫开始发
生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群头上插着羽箭的人毁灭了城里的一间银楼,匆匆赶来的
军队甚至没有看清楚凶犯们的车牌。
终于,几周前,开始有人试图逃出去,也确实有几批人成功。我从同事那里听到
这个消息。那一瞬间,我混在保安队里的狂躁灵魂有些激动,也想就这么跑了算
了。接着又过了几天,果然在我值勤的夜里,我遭遇了一次真正的逃亡。那是一
群长袍蒙面的家伙,看起来有男有女。队伍中有几个女人的身材还被夜行衣包裹
得性感异常。我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打算上个厕所。他们终于看到了我。接
着全部围了上来。我当时吓傻了。领头的人朝我一抱拳:“兄弟,情势所逼,还
请行个方便。”我也算是英雄血烧过的人,马上丢了警棍,跪将下来:“好汉饶
命,放了你们我也活不成,不如带了我同去。”他们商量了一番,丢过来一条黑
披风:“裹上吧,这就带你出了这城。但后面各走各的。”我浑身发抖,拎起披
风就跟着他们走了。脑子里仿佛灌满了白酒。出了城,后来想想是刚到护城河边
,我就眼前一黑,倒了下去。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倒在河滩里,脑后一个大血包
。由于干旱,河里水少,我捡了一条命。看来他们还是嫌我麻烦,想把我留在这
河里。又不知躺了多久,终于有城里巡逻的人看到了我,把我送了回来。“一个
可怜的保安。”被担架抬着走在街上的时候我听到有人说。
我被带到一个医院,丢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大厅里。那里停满了各种生病的人。有
的就这么死过去,被运到左边的太平间。我包扎了伤口,吊了三天葡萄糖,三天
后我自己站起来,从右边的门口离开。
从那以后,我没有再动过逃跑的念头。保安的工作琐碎而寂寞,我在漫长的夜晚
里压抑着自己的冲动。这里的夜晚非常明亮,天很高,星星和月亮交替出现,仿
佛洞悉一切。我值夜班的时候会就着这样的光看一看报纸,了解战争什么时候会
结束。情况还是很严峻,报上说,由于分歧持续得太久,这一次是集中爆发,所
有的人都被卷进来了,战争会持续下去,也许还会在年底的时候波及全世界。
即使不看报纸,我也能够感觉到生活越来越艰难。这里的生活本就算不上好。地
里只长冬小麦和土豆,当地的人把面做成馕或者锅盔,土豆当菜炒了吃,这些东
西吃多了烧心。我本是南方人,我想念大米和真正的蔬菜。但最近越来越糟了,
我担任保卫的公司本来提供一日三餐,如今变成了一顿午餐,土豆据说已经限制
供应了。当地一些学校的学生们被动员起来去捕猎,挖野菜,公司食堂里开始出
现蛇肉、耗子肉,和一些发苦的树叶。能不动的时候我就尽量不动。事实上保安
的巡逻也被减少了,传说这些大型商业公司的资金已经秘密转移去了南方,如今
这里除了一些负责善后的员工和无关紧要的文件,实际上已经没什么好保安的了
。也许该保安的是我们自己。我们的队长是一个圆脸的胖子,他这段时间深居简
出,连对讲机也不肯多用。“据说是饿的。”一个同事跟我说,我笑了笑,心里
并不好受。队长一开始非常信任我:“南方来的小伙子,个个都很能干啊!”我
很珍惜这份信任,事实上,从南方到北方的这一路上,没什么人看得起我。这也
是我在这个公司的保安队待了这些年的原因。“保安嘛,在哪里做不是做,为什
么不换个轻松点的地方?”离开的同事曾经这样劝过我。但我没有动。我清楚我
保持稳定的意义,我相信队长也明白这些。
宣布只供应午餐的那天,我有些低落,但面对着疲惫的队长,我没有多说什么,
还是很快就接受了。我得帮着大家做详细的计划,吃掉一些,然后留下一些,保
留成晚饭,或者是第二天的早饭——水房在清晨供应热水,有些东西,第二天用
热水泡泡,还可以吃。据说整个城市的封锁是非常严格的,但我还是觉得城里的
人越来越少。渐渐地,动物也少了,整个办公楼里都没有一只野猫,一只老鼠,
没有了剩饭,连蟑螂也不大能看到。
一天早晨,我用热水冲着吃完了一些面团,从保安宿舍往大门口赶,嗖的一下,
一只狗从我背后蹿出来,跑进了安全出口。我马上追了上去,我当时脑子里只有
两个字:“狗肉”,这实在是个太大的诱惑。撒开腿跑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
像一只捕猎的老豹子。在楼梯口,我凭着声音判断,这狗是往楼上跑了,我跟在
后面,尽量把脚步放轻。这些区域之前是不允许保安进入的。大约又上了四五层
楼以后,我听见狗居然叫了几声,紧接着,我看到它就在这一层——它往走廊尽
头猛跑着。最后,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打开来一条缝,狗冲了进去。我沮丧地停了
下来,气喘吁吁地弯下腰,胃里的面团有点往上泛,加上近来的营养不良和伤病
初愈,我觉得自己眼前一阵发黑。
现在的身体真的是不比当年了。刚从南方过来北方的时候我还年轻,又受过点培
训,因此在大城市还混得下去,那时人们让我在一些大型超市里收银、检货,我
都做得不错。后来年纪慢慢大了,算账老是算错,加上手脚又粗,就有些干不下
去。我人虽不聪明,但力气却不小,一个骂骂咧咧的客人被我一把推到了货架上
,后来我就被辞退了。背着这种履历,没有地方愿意接纳我,最后我就流落到了
这个小城市。父母死得早,我觉得保安队长就是我的亲人。据说我还有个外婆活
着,在南方的某个大山里,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找她。现在看来,当保安对我
是个正确的选择,力气大对于打架很有帮助,而经常性的沉默也在保安内部为我
赢得了尊敬。入职不久,我就在公司里制服了一个贼,很快,在厕所里我无意间
听到了同行们的评价:“话这么少,打起架来也阴狠,不好惹啊。”我很乐意他
们保有这种印象,并有意无意地助长着他们的判断。虽然保安内部都有派系,但
没有人敢拉拢我,也没有人敢惹我。我终于借助这份工作过上了安稳的生活。
刚进公司的时候一个月只有三百块,我也觉得很满足。后来公司的生意好像做大
了,城里的贸易市场有一半和他们有关系,每年来访的马帮也越来越多,我的薪
水也跟着涨到五百。但到了今年,钱照样发,在城里却用不出去。封锁越来越厉
害,开始不断有军队进驻。这些军人们并不守规矩,公司的业务很大程度上被冲
击了,市场上开始有强买强卖的纠纷,也有女员工被强奸的传闻。员工们习惯性
地问责保安部门,但队长摊摊手:“我们已经尽力了。有很多事情发生在公司以
外,除非你们不出这座楼。”
公司大楼非常雄伟。高约三十层,前后占地也有一座飞机场那么大,据说当年刚
建成的时候是整个城市最气派的建筑。但我只负责某一小片区域,有很多楼层我
没有去过,也不知道里面在干吗。现在,喘气的这个当口,我已经意识到,自己
真的来到了某一片从未来过的、实际上是被禁止进入的区域。
那扇门打开了一条缝,狗冲了进去,但门并没有马上关严,一个少女探出了头来
。她看着我,有些犹豫,有些恐惧。我脑子一下子别住了。想说话,喉咙动了动
,却只发出了一些含混的呜呜声,我招招手,撇着嘴角想露出一个笑容,示意我
并没有恶意,慢慢走了过去。
少女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穿一条月白色的旧棉布连衣裙,骨瘦如柴,那条狗躲
在她身后。我推门走进这间屋子,默默地打量着。事实上没有什么好打量的。房
间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地上散落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像刚搬完家。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这里只有我和小狗了。”
“你家的大人呢?”
“逃走了。”
“逃走也不把你带上?”
“带了,我回来找小狗了,然后就跑不掉了。”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瞪着小姑娘看了半天,问:“你饿吗?”
“饿。”小姑娘干脆地回答,“他们走了一个月,东西三天前就没有了。”
我心里算了一下,大概正是我跟着逃跑的那天晚上,这个小孩的父母跑出去了。
“不知道哪两位是她父母。”我心里回想了一下那些人的面容,没有什么头绪。
“我给你弄点吃的去。你在这里,不要走。”我摸着后脑勺,原地晃了晃,转身
走了。
出来门的时候我心里有点乱,想就这么回头走了。因为冥冥中感觉这件事会给我
惹来不小的麻烦。但真的可以不管吗?我焦躁地在走廊上踢一个烟头。小姑娘可
能会饿死。不能见死不救。这是一次极其偶然的相遇,尽管偶然,不能当没发生
。我闭上眼就看到那个小姑娘在面前晃,甚至她还不断地从不远处的门里发出一
些声音。“算了,给她弄点吃的送过去,够她吃上几天再说吧。”——目前似乎
也只好如此。
但弄吃的并不是容易的事情。我必须为自己揽了这么个麻烦的活计而烦心。悄悄
折回保安宿舍,我从枕头下面把银行卡拿了出来。除了冒险去马帮买吃的,看起
来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两支马帮在一周前还是按时来到了城市周边。今年的马帮
看起来规模并没有明显的清减,但守在城市里的军队把马帮隔离在了城外,这次
他们没有能渗透进来。他们的旗帜高高地在不远处的丘陵上招摇,似乎带着一丝
幽然的香气。这香气城里的每一个人都闻到了。这香气犹如一个只会暂时可靠的
幻境。
由于平时实在没什么用钱的地方,我还是攒了不少钱的。这些钱我打算老了以后
回南方去开个小店。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做小生意的。我爷在大城市打死了人,
一路逃到了南方农村,最后的工作是在集贸市场卖早饭。我爸子承父业,接着卖
早饭,最后终于有钱开了个小饭店,却在壮年时得肠息肉死了。我至今记得我爸
死去的时候还是拉不出屎来。
除了肠息肉,我爸的身体很好。他死前一年,我带着他去省城做复查,我们俩坐
着一辆破三轮车,突突突突地在南方的盘山路上晃荡,虽然腰和屁股不大受用,
但心情很好。我们一人开着一罐啤酒,啃着火腿肠,望着外面的树林、秃山,有
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有一年我开车进山,那时还没有你呢,车开得快,山上呼喇喇飞下来一只野鸡
,撞在挡风玻璃上,死了,我们下车,捡起来就走。”
“那野鸡后来呢?”
“后来拿回家吃了。”
“是吧,那希望我们的车不要撞到野鸡。”
“嗯?为什么?”
“车上这么多人,撞到了要怎么分?”我担心地对他说。
我爸哈哈大笑:“这里球的野鸡,如今南方的山上已经没有野鸡了。野鸡要到北
方的深山里才有,也要没人的地方它才敢飞出来。”
两人又这么坐了一会儿,第一次去省城的我又问:“爸,我们要什么时候到省城
?”
“还得两个小时。”
“那以前没三轮车的时候,人们怎么去?”
“那得一天一夜,还得带干粮。不过以前人们出门也比较少。没有汽车谁出去。
以前在白羽县杀个人,跑到郦县躲起来就没事了,警察都追不了那么远。”
“真的?”
“真的。我爸,也就是你爷,就是在省城打死了人,然后跑到咱家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知道为什么打死人吗?”
“他想找一户人家的女儿做小老婆。本来都答应了,有个人跑去说他坏话,说他
是个坏人,德行不好,不要把闺女嫁给他。他气不过,后来去打架,打狠了,一
扁担下去,就把那人打死了。”
“我爷怎么这么野蛮?”
“那时人们都野蛮。”
我不知道往下怎么问,我爸也不再往下说。也许是酒喝多了,当时我眼前一阵恍
惚,进入了一种奇妙的微醺状态。我想起了法院门口的布告栏,想起上面那一个
个下面画着黑线的名字。如果当初我爷被抓住毙了,这世界上会不会就没有我了
?
当时不过是四月,车窗外面的路边站着很多要去大城市打工的青年人,一个个背
着包袱,举手叫车。我们这辆三轮早早地装满了,但还是不断地被人拦下来。在
南方乡下,公路两边总是熙熙攘攘,热闹得让人心花怒放。
“爸,这些人都是要去哪儿的?”
“去省城坐火车。”
“然后呢?”
“出去打工,去北方,或者去更南边儿。”
“他们为什么不开饭馆儿?”
“有你爸开饭馆儿就可以了。”
我爸前半辈子一直在开饭馆,人过中年,开始嫌饭馆累,拿了一笔钱,买了个大
吊车,四处去拉活儿干。当时听人说,大吊车做工程,钱好赚。但仅仅半年的光
景,我爸就把钱全部赔光了。钱赔光倒也罢了,还累出了一身病。说是开车太累
人,吃喝拉撒都不在正点上给闹的。我爸生得鬈发大眼,声若洪钟,看起来器宇
不凡。我当时年纪还小,天天听门口的老头说楚汉相争,觉得我爸就是落难的项
羽,一定会东山再起。后来想想,这去省城的一路上,他大概是担心病情和生意
,垂头丧气,心事重重,我却完全沉浸在旅游的欢乐中,兴高采烈,围着他问东
问西。我们家,最会讲故事的是我妈,讲起过去的掌故头头是道,细节清晰,人
物性格鲜明,而且往往带着自己的感情,非常打动人。她一旦在饭馆儿里开讲,
我们家的生意就络绎不绝。而相形之下,我爸就简练得多。但在我看来,我爸的
话虽然少,却常常切中要害,令人难忘。
我头一年去北方打工回来的时候他还活着。晚上吃饭,他喝了口酒,笑眯眯地靠
在椅子上对我说:“北方人不行。”
我当时初入北方,受了不少委屈,追求北方姑娘未果,团结北方老板也未果,十
二个月换了十三份工作,最后年底还是失业回来的。听我爸这么一说,不禁心中
一震,马上问:“北方人怎么不行了?”
“北方人打架不球中用,整不过咱们南方人。”我爸爸轻描淡写地说。
虽然那时我还不会打架,但这话让我十分提气。我登时热泪盈眶,赶忙低下头,
就着羊肉汤把泪水一起喝了下去。待我来年再去北方,信心倍增,办事就再没有
不成的了。没错,最后我能在北方有口饭吃,靠的还是我爸。
我爸虽然走得早,但影响力大。我现在已经老了,但一想到他,我就觉得自己还
是个小子,想起他当初跟我说:“只有开个小店才算是过上了真正的日子。”心
里就暖洋洋的。我肝脑涂地地认为开小店就是上天给我们一家安排的归宿。与此
相比,保安这样的工作未免太不稳定,也太务虚。但至于要开什么样的小店,是
真正的提供正餐的饭店还是一般的小点心铺子,我并没有想好。眼下,想这个也
有些过于虚无缥缈。且不说这里是北方,没人吃得惯一个南方古代人的手艺——
我是否能在这场战争中活下去还尚属未知。南方,有着热炒菜、白米饭、大沼泽
和热带雨林的南方,简直遥远的像一颗火星。
取了钱以后,待到天黑,我提心吊胆地摸出城,跑到了旌旗招摇的马帮营地,那
些缠着头的外族人马上就围了上来。直到他们把我团团围住,我皱成一团的心脏
才渐渐舒展。虽然已脱下保安制服,但像我这样的人到马帮来——真是屁股一抬
人家就知道我要拉什么屎。马帮的接引人员做着例行介绍:“亲爱的贵宾,这里
不止卖吃的——军火,毒品,妓女,烈酒,走私汽车……只要你有钱,应有尽有
……”我紧张地反复表示只是要买些吃的。然后大部分人都散去,只有一个脸上
满是汗水和灰尘的人留了下来,示意我跟他走。在一个帐篷里,那个瘦小的胡人
向我展示自己的货物:方便面,压缩饼干,午餐肉,葡萄干,风干的牛羊头,内
脏……甚至还有易拉罐装的啤酒。价格自然贵得吓人,我拿起一些,意识到这些
不过是自己想享用的,又默默放了下去,猜想着那个小女孩的口味,重新选了一
些,最后,我只给自己加了一瓶啤酒。成交后,店主递给我一支烟,我想了想,
把烟塞进了屁股后面的袋子里。这次采购花光了我差不多一个月的薪水,而不过
一年前,同样这些东西的价格都还是正常的。这些马帮带进来这些货物,是有武
装力量沿路保护的。但再过几个月,如果战争再持续下去,别说马帮,这个小城
也会被毫不留情地抹平,到时,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我在报纸上看到
,有无数个繁华的大都市都已被摧毁,很多人都死了,更多的人在外面流离失所
。这个小城由于偏远,像是暂时被忽略了——不但能讨口饭吃,竟还有马帮光顾
。有真假莫辨的消息说,冲着这一点,有大批的人正准备回来。但也不能排除,
这可能是城里的驻军为了安定人心而散布的假消息。
吃的买回来之后,我没有回保安宿舍,也没有顺着原路去找小女孩,而是重新找
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入口,绕了一个大圈,走了进去。等我七拐八拐来到那间屋子
的时候,小女孩正在床头昏昏欲睡,小狗和她一起卧在床上。小女孩的脸红扑扑
的,我摸摸她的额头,发现她在发烧。在这种时候发烧,随时都可能没命,我叫
醒了她,然后找了一条不怎么干净的毛巾,放在锅里煮了煮,给她敷在了额头上
。我把吃的递给她,然后把多余的一些藏在了床下面。叮嘱她除非有人按照我们
约定的节奏敲门,否则决不能开。我得去执勤了。实际上兜了这么一大圈回来,
已经接近午夜。
重新来到自己的岗位的时候,我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时间停滞的感受。明亮的
月光下,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像是约好的,远处的草地上仍旧飞着密密麻麻的蜻
蜓,更远处靠近城墙的位置有几只土狼,仿佛连站的位置都和前几天没什么差别
,垂死的灌木仿佛死了几百年也没有死完。远处的马帮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我
很难相信自己刚从那里回来。靠在墙上,我觉得自己的心是空的。我也许已经接
受了这样的生活。这几个月以来,我的工作变成了数蜻蜓、土狼,以及观察灌木
,有时我觉得自己也许就是蜻蜓、土狼和灌木。但之前并非如此。这里虽然偏僻
、荒芜,贸易却很是发达,人还是挺多的。公司曾招来了不少年轻的姑娘、小伙
,而且个个都能说会道,甚至有一些心思活络的试图把一些产品卖给我们这些保
安——我为了讨好一个年轻的姑娘,买过一些不实用的东西,但在我发现她并不
止对我一个亲热之后,马上就后悔了。
那时,还有一些外地来的底层员工曾在公司大楼旁边的空地上搭起过一些窝棚。
他们在里面住下,生火做饭,洗洗涮涮,偶尔也会和本地员工闹闹纠纷。实际上
,这里的本地员工也不过是住得久一些的外地员工,大家操着不同的口音,用专
业术语骂人,进而彻底相信了这些编出来的骂人话,开始从心底觉得对方不是好
人。本地员工一丢东西就跑到棚屋区去指桑骂槐,外地员工气不过,就会下楼打
架。这块地方严格说来是属于公司的,所以这些事我不能不管。队长专门关照过
我,这些棚屋区的人,再怎么差劲,也是公司的员工,是有用处的,交过保护费
的,所以不能让他们太吃亏。那时,我每天最大的乐趣就在调解纠纷上,生活太
无聊,如果没有这些每天发生的精彩,我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活下去。
可现在这一切全都没有了。公司的本地员工大部分逃走了,剩下的被限制行动。
对面的棚屋区在军队进驻那天被拆掉,外地员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同样在军队
进驻那天,小城里有人上街游行,有一些街区发生了小型的爆炸,但很快这些反
抗和破坏的行为就被扑灭了。因为这里实在太小。而军队,又实在人太多。
封锁后,我一直想知道南方的消息,因为毕竟那是我的家乡,但我没有丝毫办法
了解。报纸只有有限的几种,且只包含北方的内容。我见不到一个南方人,自己
也越长越像北方人。见过我的人,除了知道底细的保安队长,别的人都以为我是
北方人——即使不是北方人,也扯不到南方去。
挨到中午吃饭时间的时候,我迅速到食堂打了一份饭。然后带着这份饭,趁别人
不注意,溜回去找那个小女孩。我按照约定的方式敲开门,小女孩看我的眼神也
已经变得柔和了许多。我坐在房间的地板上吃自己的饭,小女孩在床上吃我买给
她的食物,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太阳从窗户透进来,照在地板上。一些恍恍惚惚
的影子在房间里游动。后来,我决定打破沉默。
“你多大了?”
“十五。”(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她比一般的十五岁女生看起来要瘦小很多。)
“本地人?”
“爸爸是本地人,妈妈是外地的。”
“他们都是公司的员工吗?”
“是的。”
“就你一个小孩吗?”
“是的。”
我没办法再问下去,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还能问什么。一些光从窗户照进来,我打
量着这个孩子,她苍白,瘦弱,始终穿着那条破旧的月白色棉布连衣裙。她的狗
和她一样旧,甚至更旧。自从我加入这个群体后,这条狗没有再叫过,只会眼巴
巴地抬头看我,像含着泪光。“这个小畜生。”我笑着,朝小狗伸手,招呼它,
但它并没有靠过来。尽管我已再也提不起吃它的心情。
“谢谢你。”小姑娘突然说。
“不用客气。”我摆摆手,继续逗小狗,小姑娘把小狗抱起来往我身上一放。我
一把抱住它,高兴地把它揽在怀里,笑出了声音。我突然觉得自己的笑声在安静
的房间里听起来怪异、干瘪又可怖,还带着高烧般的神经质。马上不再出声。接
着小狗很快就不耐烦地从我身上爬了下来,跑开了。
“我什么时候能出去?”小姑娘小心翼翼地问我。
“现在还不行。还得再等。”我说,“外面现在非常危险,到了能出去的时候,
我告诉你。”
“我想到南方去。”
“啊?”我惊讶了,“为什么啊?”
“我妈妈是南方人,她和爸爸逃走也是要去南方。”
“如果是要去南方的话,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我听见自己说出了一句连自己
都不信的话。
“你真的有办法吗?”
“总会有的,再等等吧,让我想想。”我压抑着自己的激动,尽量表现得平静,
可靠。事实上,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可靠的人,也没有人依靠过我。但在这个女孩
面前,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她唯一的指望,我得让她知道,我是值得指望的。
我是一个成熟的人了,我第一次以另外一种方式,意识到了自己的年龄。是该干
点大事了。
我从小就是个有点弱的、不堪重负的孩子。在南方,人们生了孩子不想要,前脚
从医院出来,后脚就跑到后面的山上扔了。他们一般会把孩子用红布包好,然后
放在田埂上。据说有些孩子会被人捡走,而剩下的一些,则会慢慢地变成一根根
细小的骨头,和一些黑色的渣滓,粘在红布上。那时我还不知道敬畏,也不知道
自己差点就是其中的一个。我曾经捡了这些骨头起来,拿回家洗干净,捏在手里
玩。再长大一些,我就不再这么做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学会了害怕,就像是
每天胆小了一点点,直到今天变得胆小如鼠。
在这些扔孩子的人当中,还有一些更懒的。他们直接把孩子扔在医院附近的厕所
里。那个厕所在一条巷子的巷口,巷子的尽头,便是我家。由于在后山上见过这
些东西,我倒也不怎么害怕。但丢在厕所里的孩子们看起来要比后山上的可怖得
多。他们的肉体暴露在外,由于长时间的漂浮而呈现各种难以名状的颜色,其间
还不乏各种断肢双头的怪胎。有一次,一个睁着眼睛的大肚子怪胎看着我,我默
默地看回他,终于发现自己找不到一种方法可以把它带走。
我起身躺到床上睡午觉,小女孩躺在我边上,缩成一团。尽管我从来没有结过婚
,但我觉得她就像我的女儿。小狗睡在我们中间,中午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谈
不上有多温暖,但让人觉得踏实。
到南方去。这个想法折磨我多久了?久到我已经怀疑这种想法是否真的出现过。
这一次,因为一个被遗弃的小女孩,它再次变得真实。我不知道自己的离开计划
能否成功。但我确确实实地为此计划了好几天。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都去和
小女孩待一会儿;每见小女孩一次,我们就要谈论南方。我开始算身上的钱,开
始考虑交通与长途旅行,考虑食物的补给与漫长的煎熬,开始觉得有某种失去的
东西回到了自己身上。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计划去南方。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之
前的计划都已搁浅,而现在,因为这个小姑娘而产生的莫名其妙的责任感,使之
看起来像是一个真正的契机。况且,虽然姑娘还小,但路上至少可以交谈,互相
照顾。到了南方还可以相依为命,我梦想里的小店也可以有一个跑前跑后的伙计
兼收银员。我身上已经有一万多块了,这些钱拿到南方,开一家店是绰绰有余。
我开始尝试晚上到那间似乎被遗忘的房里和小女孩过夜,这很危险,我同住的保
安会发觉我晚上没有睡在宿舍。我为此而去申请只在夜间值勤,“天气冷了,早
上总是起不来,希望在暖和的白天睡觉。”我这么跟队长说。申请被接纳了,队
长看看我,没说什么。晚上值勤不是没有过,北方的夜晚很漫长,也谈不上安静
,振翅的蜻蜓,呜呜叫的风声,狼嚎,沙石滚动的响声,灌木丛里蛐蛐的叫声…
…混在一起,听久了有点让人耳鸣。地面闪着光,除了不远处的马帮,一眼看不
到边,等到黎明的时候,太阳从远处一点点走过来,像一个伤风的老头儿。
每个夜班的晚上,值勤到一半,所有人都睡死了,我就从值班的岗亭里出来,到
水房接一壶热水,轻轻地往小女孩的楼层走。晚上,路显得特别长,我能听到自
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敲开门后,也不敢开灯,我用打火机照一下房间,到桌子
边坐下,把水分一半给小女孩喝。
那段时间,在小女孩的房间里,我经常做一个关于小店的梦。那不是我的小店,
我不过是个来吃饭的食客。做服务员的老女人口音相当的奇特,并不是我听过的
北方话或南方话。她穿着一件暗黄色的呢子大衣略带审视地站在我面前,我几乎
能嗅出她衣服的购买地址:这是货真价实的马帮产品,在中老年人中可算得上是
时髦。她的裤子看不出颜色,但能看出上面应该有印花。店里灯太暗了,可我一
点也不觉得不舒服。她浅红色的毛衣袖子从呢子大衣里露出来,她的短发也很随
便,但却实在是刚刚好,恰当而舒服,刘海在眉毛上面,盖在她并不算美丽的面
庞透着一股淡然。她边上的小窗口里,一个粗眉粗眼的男生在烧着菜,是南方菜
,也没有什么油烟和闹声,她倚着的墙面说不上干净,但并不叫人觉得肮脏,她
一边看菜,一边片过身来和另一位老女人说着话。那种方言说得更快了,我完全
听不懂。另一个阿姨和她说话时总堆着好意的笑。但我能感觉到,她们话里的内
容,和我没有关系。在梦里,她每天晚上都会扭头来问我: “你是哪里人?”我
总是愣住,答不出来。她便半转身不再理我。店里的菜很好吃,品种涵盖了我从
小到大所吃过的所有南方食品。时光飞逝,我将它们一一尝过,这些和我似曾相
识的粮食,让我的梦有了切实的触感,每天醒来,舔舔嘴唇上发苦的味道,我都
觉得梦才是真的,而我枯燥的白昼才不过是一场没有意义的幻觉。
慢慢地,我和小女孩熟络了起来。我们进行了非常仔细的谈话。小姑娘的爸爸是
在公司做质检的,妈妈是贸易部门的销售。两个人都快四十岁了,不知道从哪里
得来的消息,说这座城马上会面临灭顶之灾,因此决定携家连夜出逃。我从小姑
娘的话里发现,这次出逃牵涉了公司非常多的人,非常多的部门,甚至和公司外
面的人也有关系。这些人有一个严密的组织,进行了长期的调查、踩点,以确保
出逃的时候万无一失。那天晚上,我无意间发现那些人的计划,并参与其中,满
以为自己只是遇到了一批惊慌失措的莽夫,现在看来,自己不过是人家计划的一
部分。他们选择在我当班的时候逃跑,就算准了我肯定不会拉警报。当然,这也
解释了为什么最后我没有被这个群体接纳。看似不得已地舍弃我,其实是必然。
我只是别人逃亡道路上的一块界石,过了这一关,我便毫无用处,留了小命完全
是因为河里没水。我是个受教育不多的人,过于复杂的分析、规划,我是无法参
透的。这个城里是否还有想要逃亡的人在盯着我这个愚蠢的保安?想到这些,我
不禁汗毛倒竖。
小姑娘凭着记忆,在我准备的地图上指出了一条大概的去南方的逃亡路线,尽管
中间有不少错失的地方,但我凭着自己的经验,将其连成了一片。这条路线有很
多地方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走?这么绕一圈是为什么?而更多的地方让我惊
叹,这条路线考虑到了保密、补给、随时可能遭遇的战争、乱兵……我还是决定
接受这条路线。
逃亡的生活必然是艰苦的。无论考虑如何周全,准备如何充分,也都会有突发的
风险。我深知这一点,也从未敢有丝毫的乐观。我和小女孩,我们需要两张假身
份证,最好让人相信我们是亲属。
之后,我又到马帮那儿去走了一趟。假身份证需要一些时间,我没有能够马上拿
到。这天,走出办证的地方,时间还早,我不想回公司,看看周围,觉得并没有
特别注意到我的人,于是重新往马帮市场的深处折过去。市场南边最里面的一条
巷子是一些洗头房。这条巷子的地面总是湿乎乎的,一些过分丰满的女人在门口
坐着,看到我走来,就纷纷站起身来。洗头房的玻璃显得很脏,这些女人也都太
老,我木然地看看她们,走到了其中一家的门口。这家和周围的其他家显得有些
不一样。门敞开着,店里的灯光也开得很亮,迎出来的也不是那些衣着暴露的女
人,而是一个老头儿。我走进去,把外套脱下来丢在椅子上,说:“剃头。”老
头并不答话,掂起地上的面盆到龙头上去接水。盆是铝制的,很粗糙,有些地方
甚至有些歪,底部也补了又补。我在躺椅上躺下来,老头把盆子接在了我头发底
下,濡湿了头发以后,扣了一大坨洗头膏抹了上去。水是热的,洗头膏有些凉,
我渐渐放松下来,闭起了眼睛。困意潮水般地向我袭来,但没等我完全睡着,头
已洗好,老头将我扶起,开始拿着推子推头发。推子嗡嗡嗡的声音让我无法再睡
,却也没法使我更加清醒。我睁开眼看自己对面的镜子,只看到了自己下垂的眼
角、依旧黑红的面色和越来越深的法令纹。
“脸刮不刮?”
“刮。”
“天气越来越冷了,剃这么短,可以去买个帽子了。”
“嗯,卖帽子的来了?”
“来了。来了三天了。”
老头把剃刀在帆布上磨了磨,开始给我刮脸,我就不再说话。等我走出这家理发
店的时候,已经快天黑了,我到帽子店里买了两顶一大一小一模一样的帽子。最
后,我绕着马帮走了一圈——毕竟来一次少一次了。
准备出发的头一天晚上,我粗枝大叶地剪掉了小女孩的头发,然后给了她一套男
孩的衣服,并把帽子扣在了她头上。小女孩很乖巧,没有说什么,我看看她,在
心里叹气。虽然只有十五岁,她却长着一张非常女性化的脸。“能瞒多久就瞒多
久吧。哪怕是一个长相清秀的男孩,也比让人知道她是个姑娘的好。”
我没有敢在保安宿舍里收拾自己的东西,而是尽量让一切保持原样,以免别人怀
疑自己。我的牙刷,牙膏,薄得几乎透明的毛巾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原位,路上已
经用不着这些了。之前,我分了几个月,把钱慢慢从银行里全部提了出来。我担
心一下把钱全部提完会引起怀疑。现在这些钱都牢牢地被缝在了我贴身的衣服里
。
当所有的一切都就绪了以后,我发现离出发还有整整八个小时。我开始仔细地检
查预定的出逃路线,准备这一切的时候,我把小女孩带在了身边。我们从楼梯上
一路下来,走到我一直经过的那扇门,我一拉,门没有开。我心里一紧,再一检
查,门已经从外面反锁上了,严丝合缝。我二话不说,拉起小女孩就往回走。回
到房间的时候,我已经方寸大乱。是谁锁的门?为什么一扇从来不锁的门突然被
锁上了?他们发现了我的计划吗?或者说,这扇门本来就是锁着的,一切都只是
圈套,为了放我进来,现在,我已是瓮中之鳖。小女孩望着我,脸上的表情平静
而疑惑。我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责任,控制着自己不往坏处去想。我让小女孩在房
间里待着不要走,自己出门去探路。
我回到那扇被锁上的门那里观察了一番,确定门再也无法打开。又走到之前我绕
进来的几条路上,结果无一例外,所有的门都锁上了。我心头的压抑越来越沉重
:如果错过值班时间,同事们找不到我,就会报告给队长,我的床铺会被搜索,
甚至整个大厦都会被搜查,到那时,我就彻底完蛋了。没有时间多想什么,只有
马上行动起来找新的出路。大楼里的门不计其数,总有一扇是打开的。我在楼道
里轻轻地走着,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我闭上眼睛,多么希望现在是夏天,能够
下一场雨,在雨水中我是一片银色的树叶,有着苦涩的表面,锋利的锯齿。但楼
道空荡荡的,与外面的世界一样贫瘠。一扇扇的门紧闭着,显然没有一个人。或
者有一些根本不能被我看到的人暗藏在里面。我经过一个个房间,始终没有走到
尽头。楼道往前延伸着,黑乎乎的。我算了一下,大概十分钟,我走过了这层一
半的路程,另一半,还在未知中。我值班的岗亭在大楼的东南角,那里有一扇我
可以打开的门。每到接近岗亭的房间、楼道,我都挨个检查是否能打开,但无一
例外地失败。走完了一整层,我一无所获,只收获了一身的臭汗和疲惫。我摇晃
着,决定回去房间找小女孩。八小时之内,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出路,我们将错过
这一年来最好的出逃机会。军队会在城中阅兵,保安队的人一定会去观礼,趁这
种乱哄哄的时候,才能通过城防。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我想了想,没有敲门,
而是在门口蹲坐了下来。我准备就这么坐一会儿然后上楼去看看。
小女孩所在的楼层是15楼。我上了一层,来到了16楼。不知道为什么,这层楼有
一种不寻常的氛围。没错,这层一定是有人的。灰尘没有那么厚,这代表不久前
,还有人定期打扫这里,所有的门、门口的垫子都还是新的。我觉得自己应该小
心点儿,于是放轻了脚步,屏住了呼吸,仔细地检查每一扇门。在我走到第五扇
门的时候,第七扇门突然开了。一个男人探出头来,惊恐地看着我。我感到自己
的心在窒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我们彼此看着对方,大约有那么三四秒的
光景,那男人开口问道:“你是保安?你怎么到这里来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先点点头,又摇摇头,像一只不知所措的大鸟。我还是保安吗?也许外面已经
把我开除了吧。男人把整个身子从门里移出来,他个头比我要矮一些,分头,戴
着眼镜,身上的衣服也还算体面。
“你怎么到这里来的?”男人继续问。
“走上来的。”我回答。
“不可能。”男人吃惊地说。
“为什么?”我觉得很奇怪。
“没有人能上来。我的意思是,不可能有我们之外的人能到这里。”那男人说。
“你们?你们是谁?”
“住在这里的人,你不住在这里。我看得出来。”
“下面的门开了,我就走上来了。我应该一直可以上来的吧。”
“你走了多久?”那男人脸上的表情略带疑惑,“这么说,你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吧?”
“从15楼到16楼需要多久?几步路就走上来了。”我觉得这个人在装神弄鬼。同
时警惕的情绪渐渐放松了下来。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
“16楼?这里是16楼?”那个人突然笑了起来,“你以为这里是16楼?”
“这绝对是一个奇迹。”那个人略微有些激动。
“这儿到底是哪里?”我被这个男人弄得有点慌。
“你自己看。”那男人朝我背后的楼梯口指了指。
我回到之前上来的楼梯口,那里应该挂着一块16楼的牌子,我确信我之前看到了
。但我突然发现,之前我以为的16后面赫然还有一个0!“这里是160楼?”我转
头问那个男人。
“是的。这里是160楼。”那男人回答。
接着,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他身边的,面前的,后面的门统统都打开了。一些人
陆续从门里走了出来。我惊呆了!这些人长得完全一样!如果不是站立的位置,
我几乎分辨不出之前和我说话的那个人。我把指甲深深地抠在自己手心,想看看
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但是很显然,这一切都是真的。
“你们为什么都长得一样?”我把目光投向最先和我说话的那个男人。
“还是有些差别的,到时你可以慢慢发现。”那男人显然对我的惊慌失措很满意
,“进来我的房间吧,我们聊聊。”然后朝其他人挥挥手,说:“兄弟们,都回
去吧,他没有威胁,不要吓到他了。”
大厦只有30层。这是我确认的。为什么这里写着160层?这里面有什么阴谋吗?我
带着满脑袋的问题走进房间。房间里很简陋。一张窄窄的床,一张桌子,桌子边
上放着四把椅子,所有家具的颜色都是深色的。房间里很暗,我分辨不出那种颜
色具体是什么。我和那个男人在桌边面对面坐下。
那男人看着我,笑着说:“你不要那么紧张。我们随便聊聊。”
我说:“我不可能不紧张啊。”
“你知道公司是干什么的吗?”那男人问。
“做贸易的吧,收马帮的货,做一些贴牌加工,然后再销出去。”在这里待了这
么久,这点我觉得自己搞得清楚。
“一个贸易公司要盖这么大的楼房做什么?”那男人摇摇头。
“工人比较多啊。整个城都靠着这家公司养着。”
“你说的都是一些道听途说,并不是你亲眼所见的真相。”
“我亲眼所见的真相?是什么?”
“你已经都看见了。”那男人笑着说。
我还想接着问下去,但那男人已经站了起来,说:“你先在这里住下吧,休息休
息,我还有事。”说完径自走了出去。
“不要,不要走啊。”我站起来去追,但那男人猛地把我往后一推,迅速把门锁
上了。
他力气太大了,把我一把推坐在地上,等我站起来冲上去拉门,才发现门从外面
反锁了。我转过头,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这房间没有窗户,光亮来自天花板上
的灯泡。我明白自己是被关起来了。我急坏了。现在几点?我不知道。小女孩在
房间里怎么样? 不知道。明明只是随便来16楼看一眼,却莫名其妙地被囚禁,我
心里面告诉自己,也许应该接受现实安之若素。但是绝不,另一个声音说,你必
须到南方去,你必须带着小女孩,一起到南方去。而几个小时之后,就有一个逃
去南方的最好的机会。
这个16楼,或者叫160楼,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这个人说一些莫名其妙
的话却不帮我解决问题?我开始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动,寻找。我不知道,在
160楼的另一个房间里,那帮长得一样的人正在开会。
“公司开办三十年来,第一次有人进入了160层——在不自觉的状态下。你们怎么
看待这个问题?”
“我认为,应该把他赶回去。”
“先赶他回去,然后开除他。”
“他如果把这里的一切说出去呢?”
“没有人会相信他的。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他是个保安。”
“噢?是吗?一个保安居然进入了160层?我们真的应该研究一下我们160层的准
入制度了。”
“天哪,没有人像我一样认为这是个非常严重的事件吗?这个保安,他为!什!
么!能进入160层,各位难道不想研究清楚吗?”
“如果大家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看一下这个保安是怎么进来的。”一个男人起
身,降下了挂在墙上的投影幕。
现场约有一多半的人举起了手。过了一会儿,投影幕上开始播放保安这几天来的
生活录像。值勤,睡觉,去小女孩的房间,和小女孩研究地图,去马帮买东西,
剪头发,直到他走上他以为的16楼的楼梯……有些地方被快进了,因为实在没什
么可看的,而研究地图的段落、马帮的段落与走上楼梯的段落被提了出来反复讨
论。
“大家都看到了,这显然是个不简单的保安。你们花了那么多年才走完的历程,
他只是‘走’了上来。”一个男人略带讥嘲地说。
“他还违禁去了马帮做黑市交易。”
“他为什么要研究地图,是想逃跑吗?”
“如果他想逃跑的话,你们中的哪一个能阻止他?”
“那好吧,就放他逃走吧,这也没什么不好。”
最初说话的那个男人站了起来,皱起眉头,说:“诸位都是历经了千辛万苦才抵
达了160层这片净土。我此刻十分理解大家的心情。我们是一体的,不可分割的。
这种一体与不可分割是不能被破坏的。我建议把这个不明所以的人赶走吧,让他
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梦。留他在这里,对我们是危险的,不稳定的。毕竟16
0层以下的部分与我们没有太大的关系。让他那个世界来处理他的问题吧。”
其他的男人们点点头。画面切到了保安被囚禁的房间。男子揿动按钮,房间的顶
上开始喷出烟雾。保安咳嗽、挣扎着,最后倒在地上不动了。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小女孩的房间门口。头痛得厉害,觉得自己像是做了
一个很长的怪梦。看了看时间,我发现离出逃还有五个小时。我敲门,进了房间
,小女孩坐在床边上,看着我,满脸惊恐。
“怎么了?”
“你……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敲门的暗号。”
“我是保安啊。你不记得我了?”
“保安叔叔?你不是保安叔叔。你穿着他的衣服,你到底是谁?”
“我真的是保安,我这几天一直照顾你,我们五个小时后就要逃出去了,我们要
顺着草原,一路南下,到南方去……”
“可是你……”小女孩惊恐地指了指卫生间。
一股不祥的预感冲上我的心头,我忙冲进了卫生间里看镜子。 在镜子里,我看到
了我梦中遇到的那些男人的脸!分头,微胖,细皮嫩肉,戴着眼镜。我双腿发软
,一屁股坐在了马桶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小女孩站在门口望着我,用疑惑的眼神望向我:“究竟怎么回事?”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有一天我一定会弄明白。不过请你相信,我是
保安。我们还是要到南方去。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去南方。”
我和她一起坐在地板上,说:“有人的时候,你是弟弟,我是哥哥。没人的时候
,你是妹妹,我是哥哥。”小女孩点点头,握住了我的手,两个人的手心里全是
冰冷的汗。
五个小时之后,我们顺利地通过了城防。最危险的时候,也不过是城墙上的探照
灯扫过了我们的身体,我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最后灯光终于移开了。出城以后
,我们一路猛跑,按计划来到一块离城不远的绿洲休息下来。天亮以前,我们要
在绿洲扎营,等太阳出来后再走。我静下来,感受着自己全新的身体和面貌,仿
佛每一个毛孔都开始重新呼吸。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
是接受,就是好好地带着这个姑娘南下,不问自己是谁。静坐完毕,我们在一堆
树丛的背后生起了篝火,把包袱里带着的干粮拿出来吃。这一个瞬间,就是食物
进口,篝火升起,小狗欢腾,小姑娘露出笑容的这一个瞬间,似乎所有的压抑与
不快乐都已远去。虽然南方还远在千里之外,但是只要想到我们已逃出了这座城
,就觉得一切都还有机会。最糟糕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虽然我已不再是我。我看
过五百遍地图,清楚地知道只要再往前走不过二十多公里,就一定会有火车经过
,而只要认准一辆爬上去,南方,对于死里逃生的我们,就不再是一个梦。在北
方,寒冷的冬天就要来了,蜻蜓会死去,土狼会死去,死了很多次没有死掉的灌
木也会死去,马帮会走,那座城和我留在城里的部分会消散,但没什么好可惜的
。带着我的小女儿,在南方度过这个冬天,才是我能够想到的,最美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