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酒之间就看见行岁伸过来的手上包扎着一层一层的白布,只露出十分漂亮的指节,是在那崖上疯了般攥着自己时弄伤的吧。
凤燐蓦地又把酒收了回来。
“酒不能多喝,圣君身体紧要。”
行岁的手在空中虚晃了一下,没接到酒,他转过头看着凤燐,清浅的眼眸光霞透亮,“凤神也要顾好身体才是。”
长臂一伸,便将酒夺了过来。
仰起头,圣君喝了一口酒,脖颈修长,肌如白玉,一袭墨发流觞而下,一丝一丝都笼着一层薄薄的光,馥郁幽香的酒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唇瓣润泽,如烟雨中的一抹桃花,酒珠暧昧的滑过下颚,一点一点流经他轻轻滚动的喉结,珠身凝着月光,晶莹剔透,最后悄无声息落进微敞的衣衫里。
行岁转过头,朝着凤燐微微扬眉,春色三分,二分清隽,一分薄媚。
凤燐蓦然想起他在崖上的眼神,呼吸一紧,撇过了头。
凤燐十分悲伤,啊,她这就是色欲熏心了吧。
行岁没有察觉她的自我唾弃,拎着酒坛,嘴角含笑看着夜色旖旎。
凤燐又转过头,偷偷看了他一眼。
锦袍似玉,如画眉眼,月光下他的眼睫在脸上投下狭长的阴影,肤色白如月光,显得他的轮廓十分朦胧,可一双远眉奇异的黑,如浓墨画就的山水,他嘴角微微翘着,上面挂着一丝平日里没有的浅淡笑意,极浅极浅,却带着流霞倾尽、素秋千顷的瑰丽。
话说那粉玉一样光泽的唇瓣,她曾经还……
凤燐蓦地抱住了头:你没救了是不是!凤燐!
圣君这回察觉到了,他回头凝睇她半晌,忽的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眸中暖霭春空流烟霞,他伸出手指在凤燐额上轻轻一戳,戏谑道:“万恶淫为首,百罪色打头。”
凤燐面色倏然绯红,伸手摸上额头,手腕正好遮住脸,想辩解几句,却又听见那人接着洋洋道:“也难怪,我便是那万恶之源,百罪之头嘛。”
语气里颇为自得且无耻。
凤燐一愣,抬头看着行岁,眯起了眼:“圣君的心性还真是百年不变。”
这人似乎从来不知惭愧,或者羞赧,他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华丽而从容的傲慢,任你毁誉加身,他都能拂一拂衣袖,坦然相待,这样做并非是他襟怀宽广,而是因为他全然不在乎,所以练就了一身说着聪明刻薄的话,面上却精致而温情脉脉的本领——简单来说,圣君是个坦荡荡的厚颜无耻者。
天界桃花源林之景,恍惚悠然重现。
凤燐抢过酒,自己喝了一口。
她面上虽哼哼唧唧鄙薄着圣君的厚颜无耻,眼神却稍稍一暗,扯了扯嘴角。
这便是她早早清醒,却继续装睡的原因啊。
该怎么面对这人呢?
他是江楼月,也是晚行岁。
讨人厌、幼稚、骄傲自大……又让人想念。
所以,她该怀揣的是对江楼月与凤城温软世间的眷恋,还是知晓前尘后的愤恨,对行岁圣君冷言冷语,高高在上的不甘?
是记清魂魄尽散的苦楚与荒凉,还是记清天界懵懵懂懂的纠缠,身体里一半元神的暖意?
是执着于一把抓紧过往云烟,还是洒脱之后迈步向前?
可过往不代表不重要,未来不代表不艰险。
凤燐呼啦一下把酒坛丢给了行岁,恶狠狠瞪着他,“晚行岁,你真不是个好东西。”
圣君抱着酒坛,晃荡的秦淮春浸染在他的前襟,他有些惊讶的看着这个突然就炸毛了的凤燐,凝视她半晌后,眼睛透出一点清亮的光。
“凤燐。”他喊。
凤燐身体一颤。
“世间纷扰,只有庸人才去担待。”
他的声音带着远山暮钟般的温柔与安宁,眉眼微微弯成小小的月牙,面容无比的漂亮,他道:“聪明人,只要目的正确,可以不择手段。”
——嘎……嘎……嘎……
神树上一瞬间静冷无声,只有几只飞过的寒鸦留下声声空鸣。
凤燐看着行岁,眼神里透着一种超乎物种的钦佩,“圣君……你的道德呢?”
圣君坦然,“许多踌躇之事,不过世人为自己画了一条线,再限制自己不可逾越,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愚蠢的事情吗?”
“道德便是那条线之一。”他盯盯看着凤燐,“怯弱也是。”
凤燐闻言,眼睛里倏忽闪过一丝光亮,那光亮里有种张皇与羞恼,就像在心里耻于提及的秘密被人丢在天光大亮的青天下,又像是终于有人替她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她得以解脱,呼吸了口新鲜的空气。
行岁说得对,她不知如何面对苏醒后的一切,是因为混乱,因为亏欠,因为不甘,更是因为,怯弱。
一时冲动自毁神格,彻骨灼烧的痛,她不后悔,执念幻境沉睡百年,面目全非的凄惨,她亦不害怕,谁让她报复心重呢?
可如今,让她决定是否重新来过,真的重来,是不是就代表辜负了决然的自己,代表承认过往果如云烟,代表,江楼月真是南柯一梦,果真如此,闹这么一出,是不是真是咎由自取。
谁人打自己脸面能打得干净利落。
她害怕了,可她羞于承认。
她看着行岁半晌,那人一派好整以暇的回视她,似乎轻易就看穿了人心,凤燐眼睛蓦地一紧,握起拳头朝着行岁胸口重重打了一拳,低吼道:“晚行岁,你果然没有道德!”
就这么直接的捅上别人的伤疤。
何况那伤疤,还有他一分功劳。
圣君被打得咳嗽了一声,凤燐把头死死埋在膝盖上,默然半晌,终是行岁轻声道了一句。
“别怕。”
凤燐心神一震,心里汩汩流出一股暖意,仿佛间又回到了当年雷劫之下的那个温柔怀抱,莫名的心安,她感觉到有只手,像是安抚焦躁炸毛的小熊崽子一样,宠溺的揉了揉她的头顶。
那只手的袖袍上,还带着清冽的酒香。
凤燐依旧埋着的脸,眼睛却轻轻睁开了眼睛,声如蚊讷:“你……你会在吗?”
未来皆无定数,可你会在吗?我闹这么一出可能真就是万年笑柄,作天作地,你可陪着我?
夜凉风起,神树上浅金的枝叶轻轻婆娑,脉络轻袭之音十分好听。
良久良久,凤燐听见那个如深泉一般静谧低沉的声音,带着轻微的笑意,缓缓流进了她的耳朵。
“我在。”
她终于扯起嘴角笑了起来。
心下如在日光里好好浸泡过一回,里里外外,终于松泛了。
却听见那声音又道,“毕竟我有半个元神在你身上。”
圣君从来不避讳自己做的好事。
凤燐霍的抬起头,目露凶光——对这个混蛋果然不能放松半分!
她正欲开口,却见圣君仰头喝了一口酒,悠然站起身,他低头看着她,眼睛里尽是亮亮的流光,忽而展颜一笑,烟暮景阑的春山笑意,他一抬手便将酒坛压在凤燐的头顶上,轻轻一拍坛口,低低笑道:“凤神还请收好美酒,夜深露重,本君不奉陪了。”
说完便一跃下树,青丝如烟,锦袍烈烈翻飞,灼灼如莲,月下光华,拥起座座清辉。
那夜色里的锦袍,与凤燐发上缎带浑然一色。
凤燐保持着头顶酒坛的傻样,看着他徐徐远去的背影,想着他临别是清景无限的笑意,蓦地嘿嘿傻笑了一声。
他……是特意来陪自己喝酒的吧?
远去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凤燐扶着头顶的酒坛,眼睛里绽发出一种势在必得的光,一如当年狼子野心的追夫神采:不管是晚行岁还是江楼月,我凤燐可不做只能想念之人。
她霍地拿下酒坛,灌了一口酒,随即仰天大笑的三声,豪放粗犷得神树都抖了一抖。
她拎着酒,广袖一拂,一个飞身远去,长袍浮光掠影。
晚行岁,绿水青山,余生正长,我们走着瞧。
这夜,月色无边,凉风有信,上神们外出打野后心满意足的回府去,惟有树下两只悲切的蚕蛹,剧烈挣扎,无声嚎啕——我们俩还吊着呢喂!
……
周小色有话说:
就没有一顿酒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就两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