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微煜原本还觉得楚延均说话十分中肯有理，乍一听到“赐婚”二字，心里却陡然生出一股怒火，再看楚翊常时却觉怎么也不不顺眼。他眸色一深，语调变得缓慢而冰冷：“听你的语气，你早就知道她是一个女子？”
“皇上明鉴，微臣也是近来才知道欧明玥的真实身份。”楚翊常连忙辩解道。
“那你又是何时对她生出这份情愫，明知道她犯了大罪还敢娶她为妻？”仓微煜状似好奇地问道，只眸底酿出一片冷色。
楚翊常一怔。
同韩沧城一样，从欧明玥被关进天牢起，他就开始为了救她而想办法奔走求告，这个法子是他冥思苦想了许久才想出这个万全之策。当时却只想着于礼教，于国法都能说得过去，完全没有往“情”字上面想。现在被仓微煜这么一问，他却突然想起与欧明玥亲密无间的过往，脸上不由得一阵发热，心里面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不是滋味，半天也没有回过神来。
仓微煜却没有耐心等他细细思索，只冷哼了一声，说道：“楚爱卿说不出来了吗？”
只有站在仓微煜身边的黄瑞知道他为何突然转变态度，但这场合又轮不到一个内侍说话，黄瑞也只得低垂着头暗暗着急。
难道他到底是哪一句话说错了？楚翊常心中疑惑，口中却说道：“皇上，微臣只不过是倾慕欧明玥才华横溢罢了。”
“倾慕？”仓微煜似笑非笑地盯着楚翊常，说道，“楚爱卿竟然一心倾慕一个犯了欺君之罪的女子，他日有了机会，你岂不是也要同她那般欺君罔上？”
“微臣不敢。”楚翊常简直是百口欧辩。
仓微煜冷哼了一声，说道：“不敢？朕看你是在中书舍待太久，养肥了胆子忘记了圣人之训了，来人，摘去他项上乌纱，贬为从八品县丞，即日起往苍州苍繁县赴任，不得有误！”
楚翊常大惊失色，直到殿中侍卫上前来拖他出去时他才意识到仓微煜说的是什么，但反应过来却没有想着为自己求情，只大声说道：“皇上，想想在您最危难的时候是谁站在您身边的？即便她有罪，可罪不及死，皇上您就饶她一条生路吧！”
他的话却只让仓微煜隐忍于心的怒火更加炙烈。
韩沧城等人也被仓微煜这一番决断打得措手不及，这会才反应过来，正要开口，仓微煜越发听不进去，干脆连说话的机会也不给他们，说道：“若是想随楚爱卿同去，便尽管开口！”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仓微煜再怎么气怒，却是从未对欧明玥动过半点杀心，所以才有一部分朝臣被韩沧城、楚翊常等说通，出来帮欧明玥说话。但仓微煜这一番决断却让群臣都摸不着头脑，好不容易被劝服的那些朝臣们更是安静下来，一个字都不敢再讲。
就连韩沧城自己也不敢再多话，只是抬眼看向龙椅上的仓微煜，心里不由得一阵失望。那个一起相伴着长大的仓微煜终于成了皇帝，然后变得如此陌生。
殿中的沉默好像是在抗议着什么，仓微煜心中的怒火依旧没有半点平熄，强烈得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了，他意识到必须让这怒火停止下来。他突然朗声说道：“吏部尚书，方才你提议如何处置欧明玥？”
方才楚翊常不过说了几句话就此番下场，吏部尚书的心情正忐忑，猛地被叫了一声，整个人不由得一激灵，说出口的话也不免弱了几分：“回皇上，欧明玥欺君罔上罪不容恕，其族人包庇按同罪论处，理应满门抄斩，念其先祖毕竟曾有功于大夏，削其爵位，没其家产，族人流放。”
“那就依你的意思，拟旨，犯妇欧明玥三日后于午门处斩，其族人流放至湄州做苦役，永世不得回朝！”仓微煜说完便站了起来，说道，“退朝！”
群臣后知后觉地跪拜，仓微煜却早已如同一阵狂风般地卷出朝阳殿了。
黄瑞气喘吁吁地跟着跑回了御书房，刚喘匀了气就紧赶着安排人侍候茶水，里头却猛地传出一声怒吼：“都给朕滚出去！”宫女内侍们忙不迭地退了出来，里头便响起“哐啷——”一声巨响，接着又是一阵摔砸的响声。
好不容易等到声音消停了一些，黄瑞探头一看，仓微煜站在一片狼藉中，右手上还不断地滴下血来。黄瑞一边叫着：“宣太医，快宣太医！”一边跑了进去，抓着仓微煜的手说道：“皇上，您气归气，可千万别伤了您自个儿啊！”
仓微煜喘着粗气，任由黄瑞帮他捡去伤口上的碎瓷。
“皇上？”黄瑞见仓微煜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心想，他不会气出毛病了吧？他小心翼翼地将仓微煜扶到书房内唯一一张完好的椅子上，掏出怀中的布帕，轻声说道，“皇上，奴才先帮您包住伤口可好？”
仓微煜却仍是不说话，黄瑞只得先用布帕缠起伤口，这时候，仓微煜却忽然说话了，只是那声音十分低微，黄瑞只听清了后面半句：
“……她死了，这一切都该停止了吧？”
解铃还需系铃人，这系铃人都死了，仓微煜心里这个结恐怕就没人打得开了。黄瑞看得清楚却也只能叹气，他能说的都已经说过了，这会儿再不敢擅自开口了，他虽是一条贱命，在宫里熬了这几十年却也不容易。
孙太医来为仓微煜包扎伤口，黄瑞趁机到外头去吩咐人清扫御书房。
这时，欧太后穿着一身石青色的素服，浑身上下没有半点饰物，整个人仿佛老了几十岁。旁边的锦瑟也是相同的妆扮，只是手上捧了一个托盘，里面摆放着金册、凤宝等物。黄瑞见了连忙迎上去跪在欧太后面前，说道：“奴才参见太后娘娘。”
“皇上在里面？”欧太后问道。
“刚刚发了一通脾气，伤了手，太医正在包扎。”黄瑞不敢隐瞒，只是为难地看着欧太后。
欧太后叹了一口气，说道：“想必皇上此时也不想见哀家，既然如此，哀家也不为难黄公公了，只求公公替哀家带两样东西给皇上。”
“奴才不敢，太后娘娘尽管吩咐便是。”黄瑞忙不迭地说道。
欧太后从锦瑟手里接过托盘往黄瑞面前一递，说道：“请公公将这个转交给皇上。”
“这……”黄瑞瞠目结舌，这可是太后的金册和凤宝，是她身份的凭证，把这些交给皇上是什么意思？黄瑞打死也不敢去接这托盘，吓得连连磕头说道，“奴才还是去通禀皇上，请太后娘娘稍待。”
孙太医已经给仓微煜的伤口上了药，包扎起来，这时候正收拾着药箱说道：“……最要紧的是别碰水，微臣每天来为皇上换一次药……”
黄瑞也不敢催促，只站在一旁听着孙太医的交待，等他出去才向仓微煜说了欧太后的事情。仓微煜惨淡一笑，说道：“这世界还有能让人清静的地方吗？”话虽如此，他起身往外走的动作却没有半分停顿。
欧太后一见仓微煜便跪了下去，仓微煜哪里敢受这个礼？一屈膝也跪在欧太后对面，整个御书房的人都跟着跪下，没有一个人敢站着。
“儿子不孝，母后尽管责罚便是，为何这般折煞儿子？”仓微煜急急地说道。
“皇上，哀家哪里还有资格做您的母后？若不是我那七十老母，哀家连活在世上的颜面都没有了。”欧太后语调哀切，又将手上的托盘往前一递，说道，“欧家出了这种欺君罔上的东西，哀家也无颜面再居太后之位，已经决定出家为尼，以此残生长伴青灯古佛，为皇家祈福，为欧家赎罪，无论是宫中祖庙也好，宫外寒寺也罢，全凭皇上决定，哀家心意已绝，特将金册、凤宝交还于皇上。”
仓微煜强逼自己硬下心肠，说道：“母后进宫时欧明玥尚未出生，她的事情与母后何干？朕已下决断，母后也毋须为此事自责，安心做您的太后，儿子以后依旧尽心孝敬您，断不敢有半分了怠慢。”
“那终究是哀家的娘家！”欧太后哭道，“是哀家没有管束好娘家的人，一切都是哀家的错……”
纵然心中又怒又痛，仓微煜也不敢对欧太后有半分不敬，那点仅存的理智还在提醒他，欧太后是扶养他长大的嫡母，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下来，别人就有了攻讦他的理由。
仓微煜也不去接托盘，只扶住欧太后的双臂，说道：“母后尽心扶养儿子十几年，难道就不顾多年母子情分，忍心抛下儿子不管？”
“不是哀家忍心，实在是无颜面见皇上……”欧太后哭道。
仓微煜打断她的话，说道：“儿臣只问母后，如何才能让母后收回成命？”
欧太后只是哭着摇头。
仓微煜本来就没什么耐心，此刻更是强抑着怒气说道：“倘若朕现在就收回旨意，放了欧家一家，母后就愿意改变决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