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一想，很多事情都是从这里开始改变的……不，应该说从他看到高祖皇帝所留遗旨的那一刻起。直到欧明玥说出欧家与华远的恩怨时他也不曾完全相信，他派死士去调查过这件事，但不是通欧明玥所说的耿家，而是从华远坟墓中盗出的密卷上证实了这件事，后来，他亲自烧掉了那张遗旨，将派到南疆监视欧家的人撤了回来。
芳菲榭还是同往常一般深藏在林中，只从绿荫丛中探出小小的一角，让人有种一探究竟的冲动。夏虫的吵嚷只将那座小巧的院子衬得越发静谧，连时光都仿佛在经过这里的时候便凝结起来，种种回忆涌上心头却已经是事过境迁，物是人非了。
仓微煜胡乱地想着，忽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黄瑞一直小心地注意着仓微煜的神情，知道他是想起了不好的回忆，便说道：“皇上，这林子里到处都是蝉鸣声，您要是嫌吵的话不如往前头的玉菡轩去坐坐……”
仓微煜却好像才发现他似的看着他，目光闪了几闪，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方才她说的话你可都听到了？”
“是，奴才听到了。”黄瑞心里一阵发颤，却不敢否认。
仓微煜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闪了几闪，说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这次是他第二次经历那种心中揪痛的感觉，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心——他对欧明玥已经失去了控制。
“皇上恕罪！”黄瑞连忙跪在了仓微煜脚边，说道，“前头那段日子，皇上为了欧明玥姑娘的事忽喜忽怒，坐卧不宁，若不是皇上将她放进了心里，又怎能让皇上如此失常？奴才旁观者清，所以才想法子解开皇上和欧明玥姑娘的心结，结果却弄巧成拙……”
“再有下次你也不用在朕跟着服侍了，趁早到乌衣巷荣养去。”仓微煜打断他的话冷冷地说道，他也不是笨蛋，早上的事情一想便知道是黄瑞在背后安排。若非如此，他们或许还能相安无事，现在却连假装不在意也做不到了。
他的语气不重，可话里的意思却让黄瑞一个激灵地跪下来了，慌忙说道：“都是奴才被猪油蒙了心，做了不该做的事，绝不敢再有下次了……”
仓微煜却没有听下去的耐心，转身从来时的路走了出去。
黄瑞擦了一把汗，然后才站起来跟了上去。
这回，仓微煜径直去了同心殿。
内务府的马总管正将小孩子的衣服、鞋袜、玩具送过来，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层子，穆穆锦锦正一件一件地翻看，那马总管便在一旁口沫横飞地说着奉承的话。仓微煜忽然跨了进来，把屋中的人吓了一跳，齐齐地跪下去一大片。穆锦锦有些意外，连忙放下手里的小衣裳地说道：“皇上您来了！怎么也没有人来说了一声？”说着她便朝窗子外头看了一眼，却只见黄瑞一人立在檐下。
“外头太阳正烈，朕没让人通报，免得你又迎出去。”仓微煜牵了牵嘴角，先问她肚子里的孩子好不好，又看了满屋子的东西说道：“这是在做什么？”
“给孩子做了些东西。”穆锦锦举起一件红色绣龙凤呈祥团纹的小抱被，笑着说道，“孩子冬天才出生，有了这些东西就不怕冷着了。”
看她一边说一边抚摸着被面上的花纹便知道她十分喜欢，仓微煜也就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指着楠木摇床旁边一个椅子不像椅子，车不像车的东西程问道：“这个又是什么？朕倒是没有见过。”
穆锦锦抿了嘴笑着说道：“这是给孩子学走路时用的，名字就叫学步车好了。”
“哦？”仓微煜露出感兴趣的样子来，说道，“是把孩子放进这里面去？也没个遮拦的，不怕孩子摔倒么？”
马总管见缝插针地说道：“回皇上，娘娘拿图纸给奴才的时候，奴才们也想就这么个简单的东西能有用吗？结果做好了找正学步的婴孩进去一试，可奇了，那七八个月的孩子无论往哪个方向歪都摔不倒，而且十分灵活，到时候小皇子想往哪走都行，转个身也十分方便。”
仓微煜满意地点了点头，唤黄瑞赏了马总管及内务府上下，然后便挥手让屋中的人退了出去。
他走到榻边上坐下，看穆锦锦将那些小玩具一件一件地捡出来，不时地跟肚子里的孩子说话，问问孩子喜不喜欢，脸上那种幸福的笑容也感染了仓微煜，光是看着都让他眉眼间染上了笑意。
现在，只有这同心殿才能让他平静下来吧？他伸出手将穆锦锦拉到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抱着。
穆锦锦不十分敏感，可也察觉到仓微煜的低落，不由得沉下了声音问道：“怎么了？”
“没事。”仓微煜伏在她肩上摇了摇头，说道，“就是突然想抱抱你。”
穆锦锦还是不放心，一转念又想起宫规中有说到后宫不得干政的话，也许是朝堂上有什么事让他烦心却又不方便跟她说吧？她闭上了嘴，乖顺地倚靠在他的怀里，静静的一句话也不说。
仓微煜破天荒地丢下没处理完的国事，待在同心殿跟穆锦锦一起耳鬓厮磨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更是直接在同心殿里歇下了。但是，仓微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欧明玥一脸绝望地看着他。“我已不再是你的臣子也不再是你的朋友了”，那清冷的声音仿佛带了魔咒一般，不停地在他脑海里回响着，好不容易平复了她带来的怒气，心里却忽然变得空落落的叫人难受。
穆锦锦被他的动作吵醒，习惯性地搂住了她的胳膊，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仓微煜搂着她，在她额头上轻吻了一下，轻拍着她哄道：“你睡吧。”
孕妇本来就渴睡，今天因着孩子的东西虽然觉察到仓微煜的情绪不对，却敌不过上下打架的眼皮，反倒是将满怀的担心带到了梦里，梦见自己追问仓微煜为什么不高兴，仓微煜却说要跟她分手。
仓微煜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梦，但她紧紧地拽着他的胳膊怕他跑了似的，他怕吵醒她，不敢再翻身，便只盯着蒙胧的帐顶发怔。
不再是臣子，也不再是朋友了吗？
寅初时分，天空中连星光也逐渐隐没了，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院落里居住的宫女们陆陆续续的起身梳洗，开始一天的劳作。欧明玥也在此时睁开了眼睛，双手下意识地抚向颈项，没有触到想象中的凸起，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恢复了女儿身，不需要再时时小心掩藏身份了。
她叹了一口气，从床头摸出打火石点亮了桌上的油灯，将床边的衣服穿在了身上，是内务府配给低等宫女的衣服——青草色镶白边的短曲裾和白色的长裙，心灵手巧的宫女会想办法绣上花纹或者改成更新颖的样式，欧明玥没有挑剔的权利，只能随意地穿在身上，梳洗一番之后便径直去了御膳房。
御厨们开工更早，这个时候早已经忙得热火朝天了。欧明玥熟门熟路的走到膳房旁边的小厅里，便有内侍端上了四样点心及一盅炖得正好的金丝红枣茶，她拿起旁边备好的银筷和调羹把每样都尝了一点，然后将几样东西装进食盒带去同心殿。
这是她最近每天都在做的事。
仓微煜每天寅正过两刻起身，卯时便要去朝阳殿主持早朝。所以他身边的人寅时不到就开始忙碌，他上朝所要穿戴的朝服、皇冠、鞋袜、轿辇，甚至是梳洗要用的布巾、药皂、香膏等都要在他起身前准备好。早朝的时间长短不定，难免遇上国事繁重误了早朝的情形，所以在上朝前他习惯用一盅热热的金丝红枣茶配上几样点心。
这段时间里仓微煜身边的每个人都忙得鸡飞狗跳的，欧明玥能分到这样的差事已经算是黄瑞的额外照拂了，至少，可以借着“试食”的名义先填填自己的肚子。
欧明玥走进寝殿外头的宴息室里，小心地往里头看了一眼。
仓微煜已经起身了，但屋里屋外的人依旧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走路，生怕发生任何响动惊扰了犹在梦中的穆锦锦。欧明玥便也学着他们的动作轻手轻脚地打开食盒，将点心、热茶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放在紫檀木嵌大理石的圆桌上，刚刚放好仓微煜便走了出来，看见她先是一愣，尔后轻轻地挑了挑唇角。
欧明玥眨了眨了眼睛，她没看错吧？仓微煜竟然在笑？不是嘲讽，不是冷笑，而是一个打从心里愉悦的笑容。
仓微煜却没有理她，径自走到桌边捡了一块莲子糕吃了起来。
也许，他的笑容只是因为穆锦锦让他高兴，跟她没什么关系吧？欧明玥安慰着自己，但直到将仓微煜送出去后她都没有回过神来。好一会儿，她将桌上残余的碟子收进食篮，正准备出去，凝玉却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说道：“姑娘，这些交给奴婢来收拾吧，娘娘传你进去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