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是天下王侯将相的聚集地,遍地都是达官贵人,一个徒有其名的侯爵实在是算不上什么,不过是给京城百姓茶余饭后添了一点谈资,让言官们的折子上又多了一点可写的内容罢了。就连欧家也不过热闹了三天,便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除了门楼上的扁额变成了“庆安侯府”之外,其他的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
如果接下来的西禁苑之行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了吧。
欧明宗倚在书房新添的卧榻上,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上握着随手抓来的书册,目光却望着漆红的窗棱发愣——
到底,要不要发生“意外”呢?
正想着,公孙汲捧着一个狭长的盒子走了过来,他昂藏的身躯一如继往地挡住了她眼前的光线,她忍不住微眯起眼睛。两人把话说开了以后,表面看来公孙汲待她仍和从前一样,但欧明宗却知道他看她的目光已经不同了,在他那样的目光下,欧明宗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身在囚笼中等待秋后问斩的囚犯,只要她有一丝异动,他便将毫不犹豫地拔出剑来。且不说她在他那一身深不可测的功夫下能不能逃得过,她身边的那些人也全都在他的控制之下,真正到了两人起冲突的时候,也没有一个能帮得上忙。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浪费精力想法子挣脱呢?欧明宗伸了个懒腰,问:“什么事?”
公孙汲说:“这是中书令易维啸大人派人送来的贺礼。”
“哦?”欧明宗挑了挑眉。
虽然欧家这几年已经逐渐淡出了京城权贵们的社交圈子,但此次欧明宗获封,京城那些权贵们仍然纷纷来向欧明宗道贺,就算人没有亲自来,那也是派人送来了贺礼周全了礼数的,就连位高权重的易、费两家也没有忽略这件事。费家送的贺礼是一株两尺来高的红色珊瑚树,而易家送的则是一幅前朝古画,礼虽然不算特别重,可这对于欧明宗这个空有爵位而无官职的人来说,是否有些过了?
易维啸、费存正,这两人如今可是权倾朝野,风头正健,怎么还会将她放在眼里?
欧明宗从盒中拿出那幅黑色犀牛角的画卷,展开来一看,画上的内容是牧童横笛于牛背,远处隐约有青山垂柳,一派宁静幽然的情境,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欧明宗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不耻下问地朝公孙汲晃晃画卷,说:“你看这是什么意思?”
公孙汲只是淡淡地瞟一眼那画卷,便说:“易中书向来有博才之名,不仅在朝政上功绩卓然,对于诗词书画也颇为精通,特别是他的画作千金难求,人称‘画圣’,闲云居厅堂中所挂山水图便是当年易中书亲手所绘。他自诩清流,人情往来也多以这类风雅之物为主,送这幅古画为贺也算符合他的习惯。”
这些事欧明宗也有所耳闻,她摇了摇头,说:“这些倒不是关键所在,易中书在朝堂上反对皇上封我侯爵已是公开的事情,现在事情与他所愿相背,他又怎么肯送礼来贺我?传出去岂不是与他的清名不符?”
“宗儿你难道忘了他与你父亲曾是至交吗?”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欧太夫人拄着那柄紫檀木寿翁献桃的拐杖走了进来,拐杖点着地板,发出沉重的声音。
“孙儿愚钝,还请祖母明示。”欧明宗连忙站起来弯腰行礼。
欧太夫人点了点头,神色严肃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说:“那日皇上一提起封你为爵,易维啸便开始细数你父亲在世时的功绩和他临死前唯一的遗愿,斥责皇上枉顾先皇旨意,使先皇及你父亲在地下也得不到安宁。他反对你为侯爵非但不是对你存有什么偏见,反倒是为了你父亲的遗愿和你的健康才这样说的,怎会有负清名?当场说得皇上几乎哑口无言,要不是费存正开口相辩,封爵的圣旨未必能下到咱们家。”
欧明宗抬头睨了公孙汲一眼,然后低头敛起眸光,说道:“孙儿失察,多谢祖母提醒,如此孙儿便能放心了……”
“放心?”欧太夫人打断她的话,厉声说道,“你难道已经忘记你父亲的话了吗?身在朝堂之上永远没有‘放心’的时候,你一‘放心’便是给人机会来捅你一刀,乃至于捅你身后的家人,时时刻刻悬起你的心,方能保全性命呀!”
一席话让欧明宗心里一紧,方知自己的确是犯了轻乎大意的毛病,连忙屈膝跪在欧太夫人面前,说:“祖母息怒,孙儿谨记您的教诲。”
“宗儿你一向最为谨慎,今天这一番话却叫我失望!”欧太夫人叹了一口气,说,“你父亲为尚书令之时易维啸是右丞相,两人在公在私都是至交好友,那时候易维啸常常送书画给你父亲,挂在闲云居里的不过是其中一幅。可是,你父亲一死,他便迁任中书令,祖母心中多少有些疑虑,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关联也未可知,你……罢了,终究这些事情也不是你我所能掌控,祖母也不求你有任何建树,只求你做一个不惹人注目的闲散侯爷,可你也要防备别人打咱们欧家的主意,欧家……是万万不能再卷入朝堂上的事情了。”
“是,孙儿记下了。”欧明宗低头答道。
“你起来吧!”欧太夫人叹着气,说,“后天便是四月二十五了,跟在身边的人可安排好了?”
欧明宗坐回到椅子上,说:“毕竟是伴驾,人不能大多,孙儿想到时候有禁卫军跟着,侍卫只留玄霆一个也就够了,侍女就带青莲、碧荷去,一共就这三人,祖母您看如何?”
“你也知道是伴驾,随身带两个侍女未免引人注目,况且她二人这样一对双生女恐怕更加打眼。再说,你新封了爵位,身上好些东西都与仪制不符,府里面的针线、采买都忙着赶制这些,青莲、碧荷素日里是服侍你惯了的,最懂你的喜好,祖母准备让她们过去帮帮忙,这次就让她们留在府里吧。”欧太夫人说着,话锋一转,又说,“倒是客居在府里的穆氏姐弟都是伶俐的,你不妨带上她一们去。”
为什么是穆锦锦?欧明宗觉得有些意外。之前欧太夫人还曾说要找好人家收养她们,现在怎么又让他们跟去西禁苑?再说,即便是青莲、碧荷不能去,欧府的人也还多着,哪里就用得着客居的人代劳了?
欧明宗心中疑虑,便说道:“他们不过是我一时兴起收留的客人,并不是府中奴仆,这样不太好……”
欧太夫人径自打断了她的话,又道:“你姑母虽然贵为太后娘娘,可如今在宫里也不容易,若是有个体己的人在身边帮衬着也不至于处处落于下风,当然,这个人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便更好了,即便太后娘娘没有家人在朝堂上也无妨了。”
这个体己人自然不可能是自己,那么欧太夫人刚刚提起穆锦锦……
她还没来得及往下猜测,欧太夫人便说:“那穆氏女子性子虽然难驯些,容貌却是上等,我仿佛还听说她会些拳脚功夫?”
果然如此,欧明宗从容点头道:“是的。”
欧太夫人点点头,说:“那你便带上她去吧,若皇上准许,也好替你猎些彩头回来。”
欧明宗心里顿时了然,只怕欧太夫人一开始便是带着这个目的去见穆锦锦姐弟俩的,果然是老谋深算。虽然不知道穆锦锦混进欧府有什么目的,但若她知道自己只是被当作一枚棋子的话,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怎么不回话?”欧太夫人疑惑地出声。
欧明宗连忙收敛心神,说:“祖母,那穆锦锦性情顽劣,即使进了宫也未必能帮上太后娘娘,再说,那日在京城穆锦锦已经见过皇上了。”接着,欧明宗把穆锦锦夺了仓微煜玉佩的事说了一遍。
“他们先前见过?”欧太夫人倒是吃了一惊,略略思索了一下,说,“但皇上只派人私下寻找,并未震怒。我也不过是有这个想法,原也只是未雨绸缪罢了,且带她在皇上露个面,能够入了皇上的眼是最好,入不了自然也就罢了,不必强求。”
欧明宗暗暗心惊,欧太夫人这一连串安排分明是早知道欧太后的意图似的,先是送走欧明宗,然后再将穆锦锦送入宫中替欧太后巩固地位……不,或许不止是穆锦锦,欧太夫人对穆锦锦的表现并不在意,那就必定还藏有后手!
欧太夫人不是没有注意到欧明宗眼里闪过的惊讶,但她并没有为自己解释什么,只是一派坦然地叹着气,说:“人老了,出来这一会儿便坐不住了,你身体不好,也早些回去歇着吧!”说完,便唤了外面的丫鬟进来扶她回多寿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