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施沅开始犯困，看看时钟已经走过十一点，连日光灯的光都显出了倦怠的苍白色，看着不那么精神了，她打个哈欠：“别画了。”
“你去睡吧。”池钧摸摸她的头。
“不是吧，你不困？”
“我下午睡过了啊。”他淡淡说。
施沅“哦”了声，站起来伸懒腰：“粥再过一个小时就可以了，记得把炉子上的火关了再睡啊。”
池钧头也不抬：“好，放心。”
施沅看着他后脑勺想，你的脸都快贴在布上了，如此投入叫我怎么放心。想了想，决定还是调个闹钟亲自起来看看。
但后来是闹钟没响还是响了她没听见，总之施沅一觉睡到天光大亮，看看日头，似乎已经是中午的样子，大吃一惊忙弹坐起来，喊：“池钧！”
屋子里无人应答，施沅挠着头发推开工作间的门，画台上收拾得干干净净，画笔浸在装满清水的玻璃瓶里，颜料罐也整齐地码放着。
更远一些的阳台上，飘着彩色的光影。
施沅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走进那片世界，所有衣料用架子升起晾在空中，紫的、红的、绿的……画满了百花。
石竹、锦葵、夹竹桃，忘忧、杜蘅、曼陀罗，牡丹、海棠、白玉兰……所有她能想到的花，全都衣上有名，一共九件，名副其实的群芳谱。
施沅在这些迎风招展的衣料中来回的走，感觉像掉进了梦境。那件青色的，一定是刚画完不久，下摆颜料还未干透。
她激动地从床上扒出手机抓在手上，拨号时又犹豫了，他画了一晚、一夜又一上午，这会儿应该睡得正熟吧，还是晚点再打吧。
她甚至暗暗下了决心，这回定然不等他开口索要，就主动扑过去一通狂亲。
那时她绝不会想到，再见面，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日子过得飞快，等到施沅把她和池钧通力合作的『染花身』做出来，一个月已悄然流逝。
这段时间他们联系得很少，施沅听说池钧和杨芝一起去了美国，似乎是为着什么棘手的事情，越洋电话太烧钱，他又不上网，总不能写信吧。
反正施沅自己也有很多事做，并不比池钧清闲，她又始终觉得只要心里装着对方就好，腻在一起并不等于心意相通。就这样，又一个月过去了。
温耀宣的新工作室起名‘深居织’，可是风头一点也不深居，不但秋季新品热卖，而且在一个穿越剧中冠名提供服装，名声响彻业界。
那部剧正是江淇奥的青丘影视投拍。
祁灵不断地发来“线报”，温耀宣又请了两个工人，温耀宣现在有一条流水线了，温耀宣注册商标了，温耀宣决定再做一个副品牌。
祁灵最后一个消息是，她不在那儿做了。
温耀宣从没有要辞她的意思，但祁灵觉得自己实在跟不上整个工作室的步调，拖后腿的压力让她主动离开。
祁灵在带来这个消息的同时，还带来了她自己这个人和一个行李箱，一床被子。
她哭丧着脸说：“求求你施沅，收留我几天吧，我那些舍友欺人太甚，冤枉我偷东西！”
外面下着雨，施沅把她拉进来，把薏仁燕麦粥热热给她喝。
祁灵气愤难平地诉说着舍友们的斑斑劣迹，自己东西不见了也不好好找，第一时间就来问她拿没拿，还是客客气气问的呢，祁灵学着她舍友的口气：“哎呀，祁灵你是不是用了我的安耐晒忘记放回去？”真是岂有此理，她要那个破防晒霜干什么，她自己又不是没有，而且她这瓶是新买的，舍友那个已经用了一半了。“她就认定是我拿的一样，把我这瓶当成她自己的，想用就用，涂！全！身！一点没不好意思！自己用完了还抛给其他几个人用！”
“不气不气，你现在脱离她们的魔掌了。”施沅把温耀宣以前的房间指给祁灵，“你要愿意就住那间。”
祁灵吐吐舌头：“可我暂时没钱给房租。不过你放心，我会立刻找新兼职，找到之前我包家务活。”
收拾屋子时祁灵看见了那九件染花身，惊为天人：“这可太好看了！一定抢破头！”
施沅笑着说这个不打算卖。
祁灵想了想，表示理解，说这么好看的衣服，要是落到不懂爱惜的人手上可就遭罪了。说得好像衣服本身有感觉似的，可施沅转念一想，难道不是吗？那些仅靠惊鸿一瞥就征服了别人的衣衫，如果没有灵魂，是凭的什么让人驻足流连？
祁灵怂恿施沅继续做汉服，说她品味并不比温耀宣差，事实也证明了她的设计确实有一定的市场——不算专业，可是很贴心。
施沅被她说得蠢蠢欲动，但，可行性呢？市面上能买到的布，颜色花样大多老气或是现代，不会比温耀宣亲自设计的新品更出彩，否则当初两人也用不着自己动手染绘。施沅日思夜想，突然发现，温耀宣对她的影响力比她以为的还要深，分开以后自己走的每一步都跟她有关，像眼下，她情不自禁地就认定了目标：要做得和耀宣一样好，却又不能走她的路线。
施沅为此头疼了近半个月，要如何另辟蹊径呢？对面戚雯敲着她的碗说：“红烧肉都被你戳成蜂巢了，不吃给我。”
她夹走几块肉，把青椒豆干拨给施沅，又问：“烦什么呢？采访还是汉服？”得知是后者，不屑地撇撇嘴，“哎哟，不就是几件汉朝的衣服，再复杂能比我们现在的衣服难做？”
施沅本能纠正她：“什么汉朝的衣服，是汉族……”有个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说话声戛然而止。
汉朝的衣服，施沅想起了曲裾，戚雯无心之语倒给她指出一条可行方案。和温耀宣一起合作时，两人从未做过曲裾，一来曲裾复杂，年代久远，参考文献太少；二来复原织物都不好看，起码和今人审美相去甚远，就说最简单的一条：有谁会愿意把腰带扎在臀部左右的位置？可秦汉时的淑女们因为内裤尚未发明，为了防走光只能这么穿。
那么市面上有没有做曲裾的商家呢？有。然而正宗的屈指可数。温耀宣注重形制，故而对那些“曲裾”嗤之以鼻，她说除非自己脑子坏了，否则是永远也不会沾这一款式的。
此时此刻，这句话就从施沅脑子里浮现出来，像一个气泡，咕嘟一声。她一阵兴奋，几乎是立即下了决心，做曲裾！
就是这么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让她走上了一条日后自己回头看时，感慨万千的路。其实，人的一生就是被这些念头串联起来的，它们叫做“转折点”，它们如此隐蔽，如此寂静，却像蝴蝶振翅，能在彼岸刮起旋风。
祁灵听了施沅的决定，大大松了口气：“找到方向就好，你不知道，这几天我都跟着暗地里急，刚才我拿暖水瓶倒水差点倒手上。”
施沅查了很多资料，又专程到西安博物馆和南京博物馆看了相关文物展，不仅限于服饰方面的，就连建筑、器皿、民俗也顺带了解，在回来的飞机上，看着陶俑的照片画出了第一稿，如果可以，施沅希望能兼顾形制和美观，但如果实在冲突，她一定会选择美观。毕竟要能够吸引现在的女孩子，第一眼就必须青春鲜嫩。
而纹样方面，温耀宣做的是明制，衣裙上的花花草草用电脑刺绣，看着很是精美；施沅则采用丝网印刷，这种技术做出的图案模糊朦胧，线条似断还连，恰恰适合表达曲裾独有的古朴苍劲感觉。
十二月初，十八款曲裾的设计图完全敲定，接下来就是制作。祁灵跟着施沅陆陆续续地学习剪裁、缝纫，已初见成效，她本来就挺聪明，加上在温耀宣那里做得不顺，憋着一口气全指望靠这期曲裾挣回来。最重要的是，如果只是做做熨烫这种不痛不痒的杂活，她可不好意思向施沅要酬劳，毕竟寄人篱下，还不如多做些，能正大光明地分钱，如此种种，让祁灵非常勤奋，除了准备考试，其余时间全用在汉服上了。
施沅又买了一台标准牌工业缝纫机，一台美机牌四线包缝机和一部吸风烫台，把之前『花好月圆』那期赚的钱花得干干净净还贴进去一千来块，不过有了专门的机器，效率大不一样，用上吸风烫台烫领子那个晚上，强大的风力将布料牢牢吸附在平整的台子上，完全不会移位。祁灵大叫着“爽啊”，这下她用单手就能操作，看得施沅忍俊不禁。
她们一个小时休息十分钟，喝喝茶，聊聊天，祁灵问施沅：“好久没看到你那家帅哥了，忙什么呢？”
施沅也想知道，她已经够忙了，池钧怎能比她还忙？他们两个就像在竞赛谁更没空一样，她发过去的短信石沉大海，又想不出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肯定不是冷战吧，那么只剩下忙可以解释，忙等于不想被打扰，便就此陷入僵局。
她以为圣诞节池钧会约她出去，特意同祁灵说这天不开工，然而一整晚手机就像浸泡在水里一样安静；元旦施沅回家住，查雨宁问她，池钧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戳中施沅痛处，她没好气地说：“他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