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沅惴惴不安地度过了春节,她在外面发生的事,一个字也没对父母提起,还要佯装放松,每一天都过得极其累心。
28号下午,她准时来到菁英,里面员工大多还是那些熟人,肖蓓看见她,脱口而出:“池钧不在哎,你好久没来了。”
施沅尴尬地说是来参加听证会。
肖蓓也很意外:“啊……是陆总的案子?怎么会跟你有关!”
她安慰施沅:“没事,陆良今是杨芝的舅舅,就凭你和池钧的关系,绝不会为难你的。”
说得施沅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听证会准时开始,张跃岩的名牌放在桌上,后面是空的。施沅不时打量坐在“陆良今”后面的中年男人——西装革履,即使在室内墨镜也不曾摘下,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双手十指交缠放在小腹,神情倨傲。
不知是不是那副墨镜的缘故,施沅总觉得他在斜睨她,吓得忙别开视线。还好她面前名牌没写名字,只有中明日报的字样,她旁边是“总汇医院”,也是个年轻人,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扯了扯嘴角,低下头。
陆良今的律师咳嗽两声,开始陈述。施沅凝神静听,大致经过是陆良今看了她的报道,选择在总汇医院、由张跃岩主刀做心脏搭桥手术,安装了最好的价值两万八千元的血管支架,这只支架后来令他心肌梗塞,险些送命,他不得不再安装一只支架,并终身服用抗血栓药物。
陆良今何等人物,自然怒极,当即动用私家侦探和黑道等许多关系,竟顺藤摸瓜查出一大群和他遭遇相同的病友,律师读出的名单让施沅心惊肉跳:某执法机关的梁某,某局局长田某,某健身器械公司的董事长袁某,军区某干部曹某,手术后终身残疾,一天也离不开药物;某中学校长简某,死在手术台上,家属获赔三十万元后息事宁人;某医院一位护士的父亲薛某,安徽芜湖一位18岁的即将高考的学生杨某,某银行保卫处处长邱某怀有身孕的妻子,出院后半个月到两个月内心肌梗塞死亡……全都是用了总汇医院张跃岩号称‘进口’但实际上只是国产的普通支架,并且他们的病情,根本就无需手术,无需安装支架!
然而让陆良今意外的是,没有一个受害人愿意站出来公开指证张跃岩和他背后的总汇医院。陆良今的助理联系了国内所有心血管权威专家了解情况,并把他们的意见集结后向市卫生行政主管部门公开反应,结果是这一批专家被要求保持沉默,且限令不得接受任何采访。
施沅忍不住看向总汇医院那名年轻代表,他木然地望着桌面,感觉到施沅注视,扭过头来,报以一个无所谓的苦笑。他是在苦笑什么呢?施沅想。是和她一样,明明只是个听令行事的小卒却要来趟这浑水,还是为踢到陆良今这块铁板头疼?
陆良今突然开口,打断律师:“小段,把今早才拿到的证据给他们看。”
段律师点头,从公文包中抽出一只牛皮纸袋推到台子中央:“这是陆先生通过一些特殊渠道从总汇医院那里弄来的手术光盘,还有一家雷蒙科技有限公司的营运账目,证实他们每年卖给总汇医院的强生Cordis CYPHER Sirollmus涂层支架超过了省内所有医院需求量加起来的总和,而这家公司的大股东是张跃岩妻子的弟弟。”
陆良今神情似乎更冰冷了几分,令施沅不寒而栗。他说:“我让人翻查过近年来的本市年鉴,总汇医院举行过心血管支架手术超千例的庆祝大会,众所周知,因为饮食结构的关系,南方城市心血管发病率要远远低于北方城市,北方那些大医院全部加起来一年都没有1000个心血管病例,他们简直是逢人就安支架!”
在场众人目光均投向总汇医院那小伙子,他无奈地耸耸肩,低声嘀咕:“我只是个实习生好吧……”
段律师倒也没有刁难他,他突然把炮口对准了施沅:“早在十多年前,总汇医院还不是市一级医院,直到近几年引进张跃岩,他主持的心血管内科成为该院主力科室,我看了施记者的报道,赞歌唱得真是极其动听,极其详尽,我们来听听,包括张获得市政府和市卫生局45万元重奖,五一劳动模范奖章,科技之星称号并荣任总汇医院副院长、市心血管医院副院长……”他读完这段,抬头问:“施小姐,作为最应该说真话的新闻工作者,作为这城市的良心,你对众多在亲人残疾和死亡的阴影中痛苦挣扎的家属有何看法?你是否承认,你的报道,从一定程度上导致了这些悲剧发生?”
屋子里安静下来,施沅半低着头,但那些投向她的目光,她全都清楚地感觉到了,尤其是身边那总汇医院的小伙子,刚才还是一副心有戚戚焉的表情,现在就像如梦初醒,就像在说:“靠,老子纯粹是替罪羊,和你这帮凶性质不一样的好吧?”
她一语不发,段律师俯身和陆良今交谈几句,扬声说:“我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
施沅突然想笑,她扬起嘴角,无声颤动,她甚至想走到陆良今的面前说:“告我吧,反正我也恨我自己。”
她也想走到池律之的面前说:“我配不上你儿子,你放心了吧。”
她还想去汉服博客上大放厥词说:“我不玩了,行了吧,爱咋咋,给你们说吧。”
陆良今声音从那头传来:“施记者,你笑什么?”
他的声音直板板的,施沅张开嘴,说:“我笑我自己。”
池律之站起来:“一个小时了,这样,我们休息十分钟,十分钟后继续。”
过了几秒钟,人们慢慢的陆续起身,往门外走去,施沅坐着没动,陆良今也没动。
室内就剩他们两人了,陆良今拿起面前的烟开始抽,门突然被推开,施沅下意识瞥一眼,杨芝大步走进来,绕过施沅走到陆良今身边,她低声说:“舅舅,能跟你商量点事么。”
陆良今点头,杨芝说:“我们出去谈。”
虽然她从头到尾也没有看施沅一眼,但施沅就是能感觉到,她是来为她说情的。
她背起包离开,走出房间,穿过走廊,走进电梯,直接离开会场。大楼外绿化带边停着一辆车,样子是施沅熟悉的,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那个人也是她熟悉的。她情不自禁向他走去,每一步踩在冰渣上,咯吱作响。
他戴一副茶色墨镜,听脚步声到了窗边就停住,不禁侧过脸:“这么快?舅舅怎么说?”
施沅咬着牙,咬着嘴唇,不说话,只看着他。她想过对陆良今说的话,想过对池律之的,但没想过,当她走到池钧面前时能说些什么,他察觉到不对劲了,头又侧了些,神情微微的变化着,终于说:“沅沅?是你吗?”
施沅抬手轻轻取掉他的墨镜,看着他的瞳睛里不再有自己的倒影,她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
池钧确信无疑,忙摸到把手推开门,抓住了施沅,却也不知道说什么,许久许久,才低声说:“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施沅泣不成声说,“我太自私了,但是池钧,求求你别跟我分手,我从现在起会上进的,我会把你照顾得无微不至的,有多少困难我都能克服,我不怕累,不怕吃苦,求求你,别离开我!”
池钧摸索着把施沅抱在怀里,他的怀抱还是和以前一样,施沅心里生出一点希望,却听到他在耳边开口,说的还是那一句:“对不起。”
杨芝搀着陆良今从楼里出来,陆良今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人吭地发出一声笑:“池钧,你小子,就会欺负我外甥女。”
施沅急忙挣脱池钧,池钧低低叫了一声舅舅,又说:“别为难小沅了,她那也是任务,不是故意的。”
“前女友啊?行了,我叫她过来就是给她上一课,做人要诚实,又没怎么样。话说你和杨芝什么时候办事,我总算是等到喝你们两个小破孩的喜酒了。”
“舅你快回吧,十分钟到了!”杨芝一个劲催促。
赶走了陆良今,杨芝和颜悦色对施沅说:“施沅放心,这不关你的事,我舅压根就没想过追究你的责任。”
施沅转过身,发现自己手上还拿着池钧的墨镜,她把它递到杨芝手上,拉着包带走了。
“哎——”杨芝想说送她,才出声,施沅迈开腿飞快跑起来。
杨芝无奈地看向池钧:“她走了,上车吧。”
池钧沉默着坐进车里,戴上墨镜,车子沉默地开了一路,杨芝不时趁空瞥他,终于忍不住说:“其实我真的不介意你继续跟她来往。”
池钧没有反应,杨芝也只有作罢,收回注意力,专心开车。
“沅沅以前的男朋友……”池钧忽然自言自语地说,“她并不喜欢他,就在她提出分手的时候,那男孩说,他妈妈得了重病,结果你猜怎么着,她继续做他女友,一直到他母亲去世,才又分开。”
“这段好熟……”杨芝思索道,“不就是你在MSN上说起过的那个女孩,就是施沅?”
池钧笑了笑。“当时她坐在安全通道的台阶上,跟她的朋友打电话发牢骚,我听着听着,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支撑她这样心甘情愿,没想到有朝一日,同样的情形就发生在了我自己身上,我知道她会留在我身边的,百分之百会,但我不想靠这样的借口把她拴住,不想她再经历一次这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