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住处,施沅买了瓶不便宜的酒叫“若紫之君”,和温耀宣两个人在露台吃着小菜聊天,微酣时候说起杨芝,和自己的困惑,温耀宣吃吃笑了:“我说句真话你不要生气,其实我也觉得学长和杨芝更配。”
施沅心头涌起一丝不悦,但温耀宣接下来的话让她一愣:“你什么都不如杨芝,可你赢了。换作你是杨芝,你可以表现得不大方么?你已经输了男朋友,难道还要输了姿态?”
温耀宣脸上有了三分醉意,眼神也变得朦胧,她望着夜空呢喃:“不要忘了,你只是赢了一时,你随时会输掉的,如果你不能够越来越好的话。”
施沅愣好久,半晌转头说:“温耀宣,你醉了吧?”
她没有回应,就那么静静躺在沙发床上,眼皮半阖,嘴角带一丝模糊不清的笑意,施沅耸耸肩,嘀咕:“可别真的醉了,呆会还得把沙发床搬回屋去呢。”
那晚温耀宣的话对施沅触动颇大,她们从初三开始赶订单,准备快递一恢复就寄出,收入用来添置机器,最重要的是,雇些人手。
中午温耀宣去热饭,端过来时发现施沅在缝几块订单以外的布。“这是什么?”
施沅聚精会神走线,于是答温耀宣答得心不在焉:“春宴。”
“什么春宴?”温耀宣困惑,难道是新品?可她还没开始设计啊。
施沅缝完了,伸个懒腰,一伸完就兴致勃勃地拍掌:“我打算穿它去赏樱花!叫‘春宴’。”
“你还有时间和力气赏花?”温耀宣撇撇嘴。
“订单复订单,订单完了还有新品,汉服是做不完的,但是樱花一年只开一次,一次只开一个星期,错过可就要等明年三月了。”
温耀宣斜睨施沅:“樱花之后还有桃花,桃花之后有海棠,海棠完了有牡丹,牡丹完了有紫藤……整个春天你是不是就要没完没了地赏花?”
施沅惊叹:“春天不赏花还能干嘛,耀宣!”
“喂,就因为春天赏花的人多,而那些汉服爱好者又非要穿着汉服去赏,这才是商机啊,小姐!你见过开饭店的在节假日关了店跑去别人餐厅吃饭的吗?”
施沅皱眉看着她,温耀宣理直气壮反问:“看什么,我哪说错了!”
施沅喃喃:“你以前忙归忙,可骨子里到底还是个精致的人啊,我们去杭州批发小饰品那次,都没有手拎了,你还要去看布料,差点赶不上车,去年我因为何家的丧事没去看樱花,你还说可惜,难得今年我们开始做汉服,这么好的衣服配这么好的美景,光想都觉得是雅事一桩,你就为一堆订单放弃了?”
说得温耀宣愣住,但很快不以为然:“现在是生意,你也知道很多顾客很挑剔,要是因为发货延迟惹她们不高兴,连带觉得我们的商品也有问题,在网上吐槽一通,怎么办?”
“我会在包裹里附一封信,用漂亮的信纸和端正的钢笔字这么写,我们因为要赏花,所以延迟了阁下的发货时间。”
“这种理由谁会接受啊!”
“我就会!”
“施沅,人家付钱不是为了让你爽在她们前面的。”
“温耀宣,如果让我选,我会选一个和我志趣相投的商家。”
温耀宣翻个白眼,冷冷说:“一堆歪理,反正你一定要去就对了,我的确也没权利不让你去,你去吧,我一个人做。”
施沅微傻眼,这就生气了?她还没见过生气的温耀宣呢,但转念一想也不奇怪,一个人累疯了时不良情绪要么像子弹一样乱射要么像瘴气一样扩散,总之只要发泄出来,不管什么样的发泄方式都是正常。
她追在温耀宣屁股后面喊:“好啦,不要怒了啦,大不了我们加紧一点把订单都发掉,就可以去赏樱啦!”
温耀宣不理,只是背地里苦笑,花每年都开,开了几百几千年,可是有的人,如果现在不牢牢绑住,就会失落在人海里成为陌路。
她是那么坚定不移地相信这一点,可是为什么明明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却动不动走神,并在每一次转身时听见心里空落落回荡着声音,像午夜弹跳在地板上的弹珠。
农历二月廿九,阳历三月二十三,麒麟寺的樱花开至鼎盛,成了一片云。
温耀宣躺在床上听见施沅出门上班,看看时间,早上八点过五分,睡下还不到五个钟头,昨天忙到太晚,但她已睡意尽去,所以也挣扎着爬了起来。
洗漱过后走进工作间,烫台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整齐地叠放着一套汉服和一张便条。
耀宣:
这是给你的赏樱汉服,我给它起名“素月”,取自你最喜欢的张孝祥的词,“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我们在麒麟寺等你。
沅字
她放下便条,安静看着天花板,几秒钟后把汉服拨到一边去,打开熨斗预热,转身去找今天要寄的订单。
阳光逐渐强烈,一阵闹铃声把温耀宣吓了一跳,她过去关掉手机调的闹钟,不知不觉又发起呆,直到闻到糊味,熨斗已经把涤棉混纺的衣领烫了个洞,正身因为是纯棉,没有糊,只是一个焦黄的熨斗印,显眼无比。
温耀宣懊恼不已,这下就是不吃不喝今天也来不及寄了,她把衣服扔到墙角,坐在椅子上撑着额头,视线正对上施沅留给她那套素月,所以就拿了起来端详。
碧竹色对襟上襦,微微浮凸其上的织花,花样是串枝芙蓉;樱草黄织锦肚兜,图案是波斯回回纹;下裙为湖蓝和紫棠色的十六幅间色裙,外披苍青色折枝兰花窄袖褙子,因为是早春,特意加了厚一些的衬里,最后搭一条鸢尾紫的乔其纱披帛,两端飞满大大小小的蝴蝶。
温耀宣脱了棉睡衣,一件一件穿在身上,对着镜子打粉底,描眉,她头发剪过后还没长到可以盘起的长度,只是拿卷发棒把末端弄卷,用啫喱和发卡固定在耳后。
最后拉开抽屉,找出池钧送的琥珀金鱼别在领口,摸着它,她模糊地觉得自己似乎起了一些变化,陌生却不讨厌,她又在脖子和手腕上喷了点一枝花,换上一双镂花的红棕色扣绊皮鞋。
夜里落了一场雨,清晨池钧起来时,发现外面烟雾濛濛,天色也有点暗暗的,好像会继续下雨的样子,本想打个电话问施沅是不是取消,但转念一想,干嘛不去,假都请好了,雨中赏花不是更风雅?
于是驱车来到湖畔的麒麟寺,果然因为下雨的关系,一个游人都没有,池钧把车停在柳堤旁,信步穿过白玉长廊,除了樱花,玉兰也开得灿烂,真是满目生香。
又飘起了细毛雨,落在脸上,轻轻的,几乎没什么感觉。镜头上蒙了一层水雾,无法对焦,池钧站在玉兰树下,拿出软巾擦着镜头,走廊尽头似乎有环佩玎珰的声音晃动,他随意望去,不想竟望见毕生难忘的惊鸿一瞥,有人仿佛从画中走出,挽着简单的双丫髻,穿一身松绿宝相花织锦褙子,雪青色长裙像雾中峰峦一样,层层叠叠,她一手提青皮竹篮,一手打漆梅红伞,悠闲地踏着自己哼的小曲施施而来。
池钧等她走得近了些,突然举起相机接连咔嚓几声。施沅看见他,笑了,差点大步奔过去。池钧围着她走一圈,啧啧说:“真的淑女了很多啊。”
施沅把篮子挂到他胳膊上:“那铺地什么的,淑女不方便做,就交给你啦。”
两人找了棵最大的樱花树,铺上防潮野餐垫后,又铺一层蓝紫色扎染麻布,然后把餐盘围着酒具众星捧月地摆好,那酒具是不规则墨绿斑点的瓷器,三层食盒是黑底描金梅花漆器,筷子是镶了螺钿的乌木筷,一掀开盖子池钧不由喷笑:“肉丝蛋炒饭啊?”
“还有汤圆呢!”施沅不服气。
“我们昨天在超市速冻柜台买的那袋?”池钧好笑地接过筷子,嘴上揶揄却是迫不及待吃了一个,“嗯”着连连点头,“你别说,在这种环境下吃,和在家里的味道还真不一样。”
“你别都吃光了,给耀宣留几个呀。”
“再不吃就冷了。”池钧嘟囔着,忽然看到一个光点落在草地上,脱口而出:“出太阳了。”
“真的哎,出——”施沅一抬眼,蓦地见到长廊那头出现了一个身影,苍青色的,这时起了一阵风,那片青色的轮廓立即模糊了,就像要融化在缤纷的落英中——施沅常看书里这样描写,可时至今日她才真真切切体会到那种美好。
池钧迅速端起相机。
温耀宣慢慢走近,脸上那点笑意浅浅的,看不出来,只能凭感觉。她手里也挽了个竹篮,是去年秋天池钧带来的螃蟹礼盒,温耀宣舍不得丢,洗干净后一直放在房间里。
她曲膝跪坐,说:“我带了点小吃。”
有炸藕饼,杏仁鸡脯,剁椒皮蛋,川香豆腐,海苔饭卷,还有一瓶紫苏梅酒。
池钧看得目瞪口呆,这些都是一大早弄出来的?当即偷瞥施沅一眼,喃喃说:“差距啊。”
施沅自惭形秽,和温耀宣比她顶多只能算是个装风卖雅的,不过佐酒点心倒算了,手脚麻利些不成问题,那瓶紫苏梅酒是怎么回事?温耀宣酿过几次,施沅很清楚光把酒曲掺进米里等发酵这个步骤都要两天一夜了,难道她早就开始着手准备?
她看着温耀宣,温耀宣对她微微一笑,拿起她的酒杯斟满。
施沅一本正经举至齐眉,对池钧念:“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然后头一低,虔诚地奉上酒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