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钧正好笑,一阵春风吹拂,漫天花瓣飞舞,有几片落入酒杯。
他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也像这些漂浮在紫苏酒上的花瓣儿一样柔软。微笑着接过来,闻一闻,淡淡的没有味道,入口也只是酒酿的甜和紫苏的辛,谈不上甘醇,可是闭上眼,依然抵挡不住的醉了。
温耀宣淡淡笑着说:“这个时候应该行酒令,吟诗颂词啊。”
池钧喜不自禁:“输了的就罚酒吗?太好了,我巴不得一个人喝了所有的酒。”
施沅促狭笑道:“哪有!输了的要唱歌!”
池钧无奈说:“你们俩是欺负我这个理科生呢。说吧,什么规则。”
温耀宣便理直气壮的说了,以一阕词开头,接的人必须把末尾的两个字嵌入第一句中,可以拆开也可以谐音。反正施沅刚刚吟了一首春日宴,按照顺时针就请池钧在一分钟内给它接下去,接不下去的话就准备献唱吧!现在计时开始。
两个人确实是计算好了要整池钧的,可是没想到池钧别说一分钟,连一秒钟都不用等就接了下去:“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唐诗应该也算数吧,啊?”
温耀宣哑然,半晌,施沅憋笑着说:“耀宣,你就唱一个咯。”
温耀宣微微有点脸红,却也不忸怩赖账,想了一想,轻声唱道:“请问陌生人,我可曾和你订过约?是何年何月,是开花或者飘着雪?哪棵树下哪条街?为何我都不记得。你说你寂寞,你坚持请我喝一杯,你住某某街,家里只有你一个。你的眼神多清澈,请你一定要记得,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如果你动情,这是我地址。”
那天他们三个喝得醉了七分,池钧不得不麻烦杨芝开车来接,哪知送杨芝来的人是江淇奥。
分配结果是杨芝载池钧和施沅,江淇奥载温耀宣。
没等温耀宣从他和杨芝的亲昵中适应,就听他滔滔不绝地批评起了她这一身搭配。弄巧成拙,毫无亮点。
温耀宣没说这并非出自自己之手,她反唇相讥:“你懂汉服吗?”
但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他们这么久没见,为什么好不容易的独处机会却要拌嘴呢,更何况江淇奥是学考古的,他再不懂也强过她。
江淇奥悠然抖出一根烟来叼住,斜睨她一眼:“你这褙子是棉的吧,你知不知道棉是什么时候普及的?你又知不知道这褙子是哪个朝代的款式?你这肚兜上的图案是清朝才出现的,而且是维吾尔族的纹样吧?你倒是给我解释一下怎么会跑到宋朝的汉人衣服上去。”
温耀宣瞪着他:“我不是宋朝人!现在是21世纪!”
他吐出烟雾:“你也知道现在是21世纪?那还穿得跟古代人一样。等下给我换了它。”
他真的把她带到百货公司里面开始一层层地逛,她知道自己这一身装扮在这里的人眼中有多怪异,每当江淇奥停在一排衣服前面挑选颜色款式时,她只能低着头看着地面,假装听不见其他人的议论。
进进出出几个店,终于由D&G的店员开了先河:“小姐,您这是拍电视剧吗?古人有这个发型吗?”
江淇奥找到件合意的开衫,把之前的采购成果一股脑丢给温耀宣,喝令她去换。
温耀宣在更衣室里磨磨蹭蹭换回正常的行装,喜悦像浪一样,一层一层拍击着心壁。
然后她跟江淇奥去了他经营的会所吃饭,里面女孩子个个年轻貌美,最大的不过23岁,是所有女孩的领班,叫薇薇安,会好几种方言,还会英语法语和日语,对谁都笑得亲切,然而在看到他们两人时,脸上的一丝失望和怯意却是没有逃过温耀宣的眼睛。
温耀宣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反正不可能是胜利的笑容,她忽然觉得,江淇奥对她,和对薇薇安,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他身边既聪明又漂亮的女孩何其之多,温耀宣,不过是个沧海一粟的名字。
薇薇安倒好红酒,江淇奥说:“行了,你出去吧,这里不用你来。”
薇薇安轻应了一声。
温耀宣一直看着她离开,江淇奥捏杯脚晃了晃,忽然说:“上次不是说过,希望你毕业之后过来帮我做事么。”
温耀宣唔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难道他的意思是叫她进会所里做小姐吗?这不可能,这未免太侮辱人,但是薇薇安的条件她也看到了,她还不一定强过人家。
江淇奥含着杯沿,视线从杯口看过去,见温耀宣脸上血色尽褪,噗地笑了,杯壁顿时雾白一片。
他拿高脚杯碰了碰温耀宣的,说:“你想进这儿我也不反对呀,不过我看你不是很适合。”
温耀宣被他促狭的笑意弄得红了脸,又急又怒,这人究竟想怎么样!
江淇奥在名片夹里翻了一阵,把一张青色的推过来,上面用简单的黑体写着,青丘影视集团。
他顺着鬓角,神情漫不经心:“本来跟广州一家戏剧服装公司合作,去年闹得有点不愉快,不想续约了,你要是有意思搞,我给你开个工作室,帮我们做戏服。”
温耀宣有点傻眼,嗫嚅说不出话,江淇奥斜眼看了看她:“这还要考虑么?难不成你觉得搞你那个汉服更有前途?不答应我就去北影找人了。”
温耀宣脱口而出:“我明天给你答复好么?”
江淇奥嗤一声笑了,莫非是看出她口不对心,分明恨不得马上答应,不过他倒是没有点破,兀自举了举杯:“喝酒。”
温耀宣矜持地呷了一口,含在唇齿间舍不得咽下。那芬芳和色泽,可不像KENZO的一枝花,正是梦想的味道么?
施沅和池钧、杨芝三人则去了距麒麟寺不远的一家百年老字号用餐,杨芝笑着对施沅低语:“这家店东西好吃可服务态度真不敢恭维呢,点菜得三催四请,这次服务员居然不用叫就过来了,都是托你的福。”施沅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汉服,腰杆都挺得更直了些:“那是!”
她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杨芝冲池钧做了个鬼脸,意思是你看这丫头还陶醉上了,没想到池钧居然附和施沅说:“一点没错,你看在日本,穿和服的要么是受到尊敬的上流人士,要么是在值得纪念的重要场合,民族服饰穿上之后气质都不一样了,出众得很。”
杨芝只好翻白眼,在池钧眼里施沅就算穿抹布估计都会有一种清新的原始气息吧。忍不住揶揄池钧:“别光会说,有本事下次你也穿汉服啊!”
“穿就穿。”池钧跟服务员报菜名报到一半,回头搭理杨芝的挑衅,“只要沅沅给我做,我就穿!”
“好啊!池钧穿汉服一定是贵公子啊!”施沅兴奋得拍手,白痴的笑容加上她那身酒气,服务员不禁后退了一步。
杨芝彻底被打败:“那你记得从现在开始蓄发。”
施沅记得不远有家麦当劳,便抓了钱包在手上说:“我去买个奶昔吃,马上回来。”她还不肯让池钧代劳。
杨芝惊讶:“你、你真要穿这样单独行动?”易地而处,她是无法做到泰然自若。
施沅已经跑了出去,杨芝对池钧喃喃:“她这样绝对可以上今天的城市版你知道吗。”
池钧不以为然:“不错啊,反正她也是记者,呆会碰见同行可以打个招呼。”
哪知道施沅买个奶昔一去不回,她在甜品站排队,轮到她时一个男生插到前面递出钱,她莫名其妙,开口:“这位先生,你没看见我们都在排队?”
男生看她:“唷,我还以为你是日本人,怎么原来你是中国人么,那你这队老子算插对了。”
“你有病啊,什么逻辑,我是哪国人跟你插队有关系吗?”
“你才有病,中国人穿日本人衣服,这么喜欢当汉奸,干嘛不到前面留学生院舔日本人的鞋?”
施沅忍不住笑了:“这是日本人的衣服?那九年义务教育的历史课上您是睡过来的吧!”
男生一把揪起她领子:“少啰嗦,老子认得这是和服,日本人穿的!日本人拜靖国神社穿的!你给我脱下来!”
他不光说,眨眼就扒了施沅半边身子,那只蝴蝶胸针扣也崩飞了出去打在墙上,施沅大惊之下,死死拽住领口:“你干什么!松手!我报警了!”
“报啊!告诉你,我们这儿打日本人警察都不管,更何况是打汉奸,你不信试试有没有人来管!你这身衣服我今天扒定了!不但要扒,我还要烧!”
“你敢!”施沅有些后怕,下意识去看周围的人,才几分钟功夫,居然已经围得水泄不通,男女老少人人脸上都是一种不明就里想看后续发展的表情,她一下子懵了,这么多人没有一个报警吗?全都等着看她被扒掉衣服?
男生一个用力,把施沅最外面那件褙子扯了过去,然后掏出打火机从袖口点着,扔在不锈钢垃圾桶上,带着胜利的笑容看它燃烧,并不时扫一眼众人,就如他说的,确实没有谁出来干预。
松绿色的春宴时缓时急地燃烧,发出微带刺激性的气味,那是她在布料市场二楼拐角一间专卖织锦的铺子里看中,每次去求老板,一连三次,才让他同意以批发价卖给她5米,那是她延迟了一堆订单熬了几夜赶出来的,她记得买到这块锦缎时的欣喜,剪裁它时的雀跃,缝制时的期待,和最后穿在身上时沉甸甸的,那种甘美。
这一切都在几分钟里面目全非,施沅听见自己骨节咔咔作响的声音,转身狼一样扑向那男生:“赔我衣服!这不是和服!这是汉服!你听见没有!这是汉服!”她即使不要指甲也要从他身上抠下一块皮来。
男生当然三两下就甩开了她,正要大骂和还击,突然被人掰转过去,脸上挨了一击,好像是金属什么的,打中鼻梁时一股锈腥味。
施沅还要抢过去打,池钧脱下风衣把她严严实实地包住,紧拥在怀里:“没事了,我来了。”
施沅早在意识到这是池钧的那一刻眼泪唰的奔流而下,几秒钟就哭成花脸,她对池钧点点头,把手伸进他风衣的袖子,然后愤恨地瞪着地上那男生。
池钧又上去补一脚,他为了走路穿的板鞋,此刻后悔应该穿铆钉的才好。这时各路记者已经挤进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圈,几十双耳朵都听见池钧说:“我今天打你了,我等你来告!不过在那之前,我先告你侮辱女性,恶意毁坏他人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