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钧闷声不语,杨芝加重力道说:“你啊,应该告诉她。”
“说什么?”
“你怕她嫌弃你?对她这么没信心?”
池钧摇了摇头:“她是不可能会嫌弃我,她对她的前男友谈不上爱情,都可以为了他吃苦,何况是我。”
杨芝思索片刻,想了起来:“以前你跟我说的那个女孩,就是她啊?”
“我不能像何洛阳那样,不,我还不如何洛阳,至少何洛阳是个健全的人,可以照顾她日常生活,我却……”
池钧没能说下去,杨芝连忙拍打他一下,佯装生气地喊:“嗨!你又不是瞎定了!”
池钧笑了笑:“你知道我现在不需要这种安慰的。”杨芝只好沉默,打量他良久,把自己的额头贴在他肩膀低声问:“那怎么办呢?你说吧。”
池钧第一次查出来有视网膜色素变性时,他刚拿下一个省美术协会主办的比赛冠军,听到这个诊断,三天闭门不出,但仍坚持不懈地继续学画,每天疯狂练习,对外人,他总自信满满地说,看着吧!人定胜天!唯独对杨芝,他无可奈何,有一次喃喃自嘲:“要是某天没办法再画画,岂不真成了废人?”说着说着,眼睛突然湿润了,杨芝深深记得那一幕,在池钧的眼泪面前,她抛下了“不画画又不会死”的念头,也许画画对这个男孩来说,真的是仅次于生命的重要。
但是无论多么倔强,考大学时,池钧还是不得不放弃了美术专业,承蒙上天垂怜,他的视力一直稳定,并且欣慰的是,池律之作为第一批投身司法鉴定民营化事业的先驱,在如履薄冰探索之际,池钧的所学专业派上了大用场,可以说是父子齐心其利断金,这也是菁英发展那么迅猛的一个主要原因之一。
书房里,池律之也在抽烟叹气,他深深吸一口,让白色烟丝在身体里停留尽可能长的时间,然后裹着一声叹息吁出,仿佛那样他就会轻松一些。烟灰缸里挤满了烟蒂,看得他自己都触目惊心,所里三天两头就会出点状况,没有哪件能让他愁成这样。他六十多岁了,逐渐招架不住如此超负荷的工作强度,本打算着这两年就把事业慢慢移交给儿子,和老婆去享清福,可是池钧这突然杀出的情形,是决然不可能让他如愿的了,难道真把革命干到入土前最后一刻?
杨芝进来开窗通风,拿起烟灰缸一边在字纸篓边沿磕倒,一边说:“池伯伯,别想那么多,想也没用,实在忍不住,你就往好了想。”
池律之苦笑说:“杨芝,你要是我女儿就好了!”
杨芝笑道:“我巴不得。”回身拉了把椅子坐下,柔声说,“我知道您现在心情不好,就跟我吐吐苦水吧。”
池律之又是一声长叹,这声叹息带了烟味,他含糊不清地说:“为什么池钧选的不是你呢!”
杨芝笑笑,池律之又说:“你条件这么好,哎,现在我们池钧是没那个福气了。”
杨芝站起来为池律之的肩膀按摩,捶几下,捏一捏,声音和力道一样轻柔:“池伯伯,我把话明说了吧,我一直都觉得池钧是很理想的结婚对象,不管他有没有这个病,对我来说,其他男人就是再优秀,也不如他给我的感觉踏实,毕竟都快二十年相处下来了,可以说知根知底了,但是我也要尊重他的意思啊,他要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们才有可能发展,如果他不愿意,别说我了,就是您也不可能强迫他。”
“你说得对。”池律之说,“一切都是天意弄人。”
“都十二点了,我得回去了,您早点歇着。”杨芝站起来,走到门口又说,“我把机票退了,多留一段时间,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您尽管开口。”
温耀宣和施沅这对搭档之间的冷战一直持续着。
其实那天施沅跑出去,温耀宣后脚追着,在马路边隔了一个绿化带,她将施沅讲电话的内容听得一清二楚。
也就是那通电话,打消了她求和的念头。她惊讶了一秒,然后冷笑。又是杨芝!施沅,你还不清醒?你以为空出时间来去和池钧罗曼蒂克,就能留住他的心?省省吧!你们之前成天腻在一起,不也没敌过她的入侵?你和她的差距,真的是花在男人身上的时间吗?
一连串的念头,把温耀宣对杨芝的恨意,转化为对施沅的愤怒,她怒其不争,那么明显的事实摆在眼前,仍执迷不悟,真是活该被劈腿!
温耀宣头也不回地上了楼,过了十二点,施沅霜打茄子一样推开门,两人把对方神态尽收眼底,却一句交谈都没有,第二天依然如是。
施沅不管什么汉服订单了,下了班,她去菜市场买好菜,就往池钧家跑,要给他一个惊喜,池母看着她拎的鱼虾,面带歉意地说:“我先生刚打电话回来,说要加班不回来吃了,小钧和他一起的。”施沅一阵失望,但总不能原样拎走,想着池钧回来可以吃她的手艺当宵夜,又打起精神,不顾池母的客气,钻进厨房忙活了两个小时。
陪池母吃晚饭对施沅来说好像受刑,这位长辈对着杨芝滔滔不绝,对着她却是惜字如金,施沅挖空心思找话题,总是说不到两句就穷尽。
“您觉得咸淡怎么样?”
“挺好。”池母笑笑,夹了一筷子青菜,她吃得很慢,估计每口真的嚼了二十下。
吃完施沅又去洗碗,池母大概是知道阻止不了她献殷勤,只说一句“你太客气了”就作罢。
施沅洗了碗出来,见池母在卧室里打电话,就打开客厅的电视坐下看,她还抱了点希望,希望能碰上池钧。电视音量调得很小,池母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嗯,她还在呢,买菜做饭又洗碗的,看着很是辛苦。行,那你们先忙吧,别太晚了,还有,你记得,少喝点。”
那个晚上池母一直在打电话,施沅隐隐听出了主题,她是为一个什么批文在到处求人,那一定是个非常重要的东西,也许重要到事关鉴定所的存亡吧,施沅想,不知道杨芝能不能帮上忙?如果可以,那自己真是输惨了,一顿饭和一个所,能比吗?
十点多,因为池母打算休息,她不得不离开池家,在楼下的亭子里坐了半个小时,终于沮丧地离开。
次日施沅在午休时间跑到菁英去找池钧,带着他喜欢的西红柿胡萝卜,池钧不在,而且所里其他人也说不清他去了哪,吴兆善摇完头后多了句嘴:“联系不上他?那你打杨芝的手机看看,他们早上一起来也是一起走的。”
施沅出了大门,在走廊撞见池律之,他看见她有些意外,愣一下说:“哦,不巧,小钧出差去了。”
出差?和杨芝一起出差?施沅直觉池律之在撒谎,他匆匆消失,摆明不想多说,施沅有种孤立无援的感觉,是哪里出了问题,怎么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样了?
杨芝陪池钧做完检查,他视力竟然已经降到0.3和0.2,医生也表示不是太乐观,他问医生自己离失明还有多久,医生微笑着回答,这不好说,然而杨芝拿完药背着池钧回来再一次询问时,那个笑容和善的中年人告诉她,运气不好的话,还有半年。
杨芝不寒而栗。
她故作轻松地开车,问池钧:“接下来要去哪里?今天无偿做你的柴可夫斯基了。”
池钧笑了笑,没有应声,过了两个路口忽然说:“去西海棠公园吧。”那是施沅和温耀宣前两天拍『素月流天』汉服的地方。
杨芝送他到公园,他拿出电话递给她,说:“能帮我拨一下号吗?我想打给沅沅。”
杨芝接过来,在联系人前面加了个A,塞回他手里:“第一个就是了。”
池钧道声谢,把手机贴在脸侧,杨芝歪着头看着他,在电话接通那一瞬间温柔下来的神情,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沅沅,是我,你在上班吗?我在西海棠公园,你下了班可以过来吗?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想起来,我们看过樱花了,可是还没有好好赏过海棠……当然只有我和你啊,我不是答应过你一有空就会找你的吗?”
他挂了电话,杨芝笑着说:“看来我该隐身了,你一个人等没问题吧?”
他有些歉意:“麻烦你了。”
接到池钧电话的施沅喜出望外,什么猜忌什么委屈不满都忘了个干干净净,没到下班时间就往外跑,电梯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特意在门上照了照自己,牛仔蓝衬衫,粉红圆领毛衣,白色铅笔裤,普通了点,她打车去买了一直想要的那支珍珠发卡,别在头发上后果然增色不少,这才满意地去赴约。
赶到西海棠公园,正是暮色时分,她一眼看到那棵开得最好的绣球海棠下,池钧靠着树干坐在草坪上,他也穿了件牛仔蓝衬衫,毛衣则是墨绿的,施沅笑了,蹑手蹑脚摸过去,一屁股坐在他旁边。
被她的包砸得七晕八素的池钧哎哟叫着,也笑了,说:“昨天你去我家做饭陪我妈了吧?真有心。剩菜我今天早上都消灭了,好好吃。”
“小意思,就是你妈好像心事重重的,我听她打电话那口气,你们鉴定所遇到难关了?”
“有点麻烦,不用担心。”池钧摸了摸,抓到施沅的手握住。
“解决了吗?”
“嗯?”池钧心不在焉地答应了声,“会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