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耀宣静静按了退出,把平板电脑放在桌上。
“怎么样?”施沅问,“给点意见。”
这时开始上菜,温耀宣给自己倒了杯普洱,喝完才说:“虽然女孩不能做模特,可是成为一个时装设计师不是与‘梦想’的主题更贴切吗?”
到底是温耀宣,不管心里认可不认可,一上来就是意见,施沅皱起眉头思索她的提议。
她的认真样子引温耀宣一阵发笑:“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改当然要改,不过不是这处。”
“你说。”施沅心里早已把这个短片的原创名单加上了温耀宣,自然对她的每个意见十分重视,恨不得用本子记下来。
温耀宣说:“里面的衣服不要用时装,改成汉服。”
施沅一愣。
据她所知温耀宣现在已经不做汉服了,而是商场里有柜台有商标名副其实的时装,此外戏装她也在做,但绝不是主营。
“被风吹起的衣裙看起来像蝴蝶翅膀这个创意,爱马仕的海报刚用过。”温耀宣瞥了施沅一眼,嘴角吟着笑,“就在今年年初,我要紧跟其后,可不成了抄袭?”
啊?施沅大惊,继而愕然,怎么也没想到会跟大牌撞车,但又有点自喜,她竟然和接爱马仕的广告商不谋而合……
“其实在时装方面,我们很难跟国外抗衡,主要是抄,谈不上原创,没办法,为了好卖,这点妥协还是要的。”温耀宣说着,语气中微有怅然,但很快消失,“倒是汉服,正因为它无法普及,不会被每一个人接受,所以才能代表一种文化,一种精神,或者说代表一类人,这一类人就像蚕,内心蕴含巨大的能量,却甘于平淡,在暗处耕耘。世上的人随时分成两种,一种被人影响,一种影响别人,现在的社会世人只想着要蜕变成蝶,哪有人想做春蚕到死,这个想法本身,就是我们缺失掉的梦想。”
她举起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施沅坐在对面,听得回不过神,她怎么也没想到这番话是出自温耀宣的口中。
温耀宣非但没有把施沅的《蝴蝶梦》变成个人广告,还把它向传统文化的方向修改,施沅始料未及,但不管怎样,温耀宣已经接受了与她合作,如果这种无盈利行为算合作的话。
好几次,施沅站在温耀宣的背后,看她在电脑里一帧一帧地生成水墨动画,专注之余忍不住想问,到底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使得她有这样的改变。但,终究没有启齿。温耀宣再怎么变,也是个一直往前走的人,她不会轻易回头去谈以前的事情,对她来说未来永远比过去重要,并肩作战的合伙人永远比互舔伤口的朋友重要,施沅现在明白了这句话,深切而真实地。
光阴像河水一样带走了她们身边的人,把她们送到新的地方去。
池钧去世一年整,施沅不行祭拜,她去了成都。锦里,青城山,九寨沟,重走他们走过的路。2009年的5月16日,地震之后,施沅来过青城山,那时因为灾难而完全干涸的湖,把华丽的龙舟孤零零晾在湖底,船身斜陷于一片繁茂野草中。施沅下意识想,毁得这么厉害,得要多少年才能恢复?可是现在,并没有她想的那么久,山涧又灌满了平湖,波光潋滟,林木森然。
回程是在重庆登机,出租车司机听出施沅是外地人,在经过一座大桥时特意告诉她,从这里往下看,能看到嘉陵江与长江的正正交汇处,有一道青色黄色的分界线,极为明晰,也算是个有意义的景点。
于是施沅下车看了,真的很清楚,像一道不完美的伤痕。江水奔流不息,去她长大的江南,去她向往的海。施沅想起了那句诗,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施沅从四川回来才知道住处发生了一场火灾,是楼下的老太太做红烧肉时做忘了,跑出去遛狗,继而又打起麻将。火势一路往上,浓烟滚滚,邻居一边撤出一边报警,然而消防车风驰电掣抵达小区门口,却因为本就狭窄的道路两边停满了私家车开不进来。
于是好一通挪腾,等到接上水管,消防员再度目瞪口呆地发现小区里的消防设施是个摆设,根本没水……幸而当时是白天,大部分人不在家,其他居民虽然惊慌狼狈却都跑了出来。
最后馄饨店的老板把水管装到自家厨房里,一通猛浇,火倒是不大,两分钟就扑灭了,损失比较严重的只有老太太和楼上的施沅。施沅在四川,对此一无所知,对门邻居告诉她,在消防员到处找水源时有个小伙子跑到楼下一看,不由分说冲进去抢了只纸盒出来,脸都熏黑了。除了他根本没人往火里冲,虽然大家都心疼得要死,奈何命更重要。
邻居这么说的时候,施沅怀里正抱着那只纸盒,何洛阳给她发了信息,让她一开机就打电话,她打了,他说完火灾的事情后抱出纸盒奉还,这才问她房子遭灾期间有没有地方住。
施沅没有问他为什么要冒着危险冲进去抢这只纸盒,虽然何洛阳的举动无异于救了她的性命。他也没有给她感激涕零的时间,一转身就去忙了,一句话从外间传来:“晚上还找不到地方住的话跟我说声。”
祁灵交了男朋友,所以去男朋友住处借宿。施沅给温耀宣打了个电话,温耀宣把地址告诉施沅,并不是施沅印象中的澄澈锦地。而是远得多,已经到了城郊的十蕴居。施沅坐地铁到底站,再转一路车又是到底站,下来看见了来接她的温耀宣,两个人沿着马路往住宅区走去,远处是一片又一片的田地和轮廓隐约的山峦。
“这里空气不错。”施沅说,“把房子选在这儿对你的病肯定有好处,多少钱?”
“一千二。”
施沅刚要惊愕,温耀宣又慢条斯理说:“一个月。”
施沅疑惑道:“你租的?你不是有房子吗?”
温耀宣淡淡一笑,施沅小心翼翼问:“卖了?生意上出问题?”
她还是摇头,指着田埂说:“去走走?”施沅说好。
田边上有相对田地来说较小块的菜地,温耀宣过去询问正在拾弄的妇人:“茄子怎么卖?”
妇人摘了两根甩在一边:“有块把零钱就给,没有就算。”
温耀宣温和地说:“我有客人,要多买点。”
妇人这才发现施沅,她脸上没什么笑容,施沅刚想打招呼,她已经再度低下头去:“五块钱,自己挑。”
温耀宣领着施沅在菜地里掐茄子和四季豆,说:“这里没菜场,可是有菜地,呵呵。”
两人拎着一顿三个菜的量回去,施沅是第一次来,放下菜就到处看。房型两室一厅,但每个房间都很小,客厅才不过十二平,放了一张深蓝色的两人沙发,与电视机仅隔一米,后面隔出的狭长空间改成储藏室兼衣帽间;两个房间分别是书房和卧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租来的房子谈不上装潢,不过温耀宣把它布置得很有趣,她以前编过色谱,所以深谙色彩搭配之道,此外客厅、厨房和浴室间用的是比正常比例偏小的家居品,卧室、书房、衣帽间则反其道而行之,用大件或小物填满每个角落,真就像童话里精灵的树屋。
施沅看一圈下来,发现除了偏之外,真的没什么缺点。
她以前觉得澄澈锦地偏,但那里现在通了地铁,到市中心简直方便得不得了,而且周边也神速发展起来,商场饭店应有尽有,为什么温耀宣舍近求远?养病的理由未免薄弱了点,她每个礼拜去医院预约,天刚亮就得出发。
吃饭时候,温耀宣说:“澄澈锦地那套房子我给温耀珍了。”
她知道施沅要问为什么,于是继续说:“她怀孕了。”
施沅沉默了几秒钟:“江淇奥的?”孩子父亲若不是这个男人,温耀宣是失心疯才会把房子给温耀珍。
不过,就因为孩子是江淇奥的,她就拱手让出房子,她离失心疯恐怕也不远了。江淇奥给了她什么?
温耀宣笑笑:“我叫她把孩子打掉,她当然会要赔偿,所以我给她一套房,很公平。”
她三言两语就说清了事情经过,温耀珍毕业后也在为江淇奥做事,会所和影视两边都去,她本来还有一点点天真,故意不吃避孕药,他知道之后微笑着说,你想生的话就生下来,我会抚养。仿佛说的是一只小狗。温耀珍问什么时候结婚,他说,他不会跟任何人结婚。温耀珍马上打消那本就不多的天真念头,找到了姐姐,她们只用半小时便谈妥一切交易,温耀宣陪妹妹去打胎,甚至照顾她,然后把房产过户到她名下,整件事从头到尾没有惊动父母。
几分钟,说完了。施沅却足足用一个晚上才消化,何况是经历过的温耀宣。那套房子现在市值一百多万,可那不仅仅是一堆钱而已,温耀宣第二次失去了她的家!想到一个人于病痛时候孤身流离在外,施沅眼泪忽然遏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江淇奥知道这件事吗?”
“我没有说。那时学长刚去世,杨芝怀着身孕,他要照顾她。”温耀宣说,“但我觉得他知道的,他这人给我的感觉就是,你以为他什么都不关心,其实他清楚得很。不过他再神通也肯定不知道我脸的事,我都离他这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