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施沅对孟商呢，其实……没有什么印象。
她只知道这个男人比她大八岁，做进口服装生意，做生意的收入不会太稳定，但平均一下月薪五万左右，买了房子，没有买车，不过以他的条件买车没有任何问题，身高一米八零点五，体重不知道，看起来偏瘦，戴眼镜，等等等等。
这些像一个个符号，直接捅进她脑袋里去，没有转化成任何感情成分。如果这是谈生意，那么孟商的条件是可以开会讨论甚至签合同的，施沅同查雨宁反馈的也是“挺好”。
挺好，那就继续吧，直到孟商提出见父母，施沅才觉得要慎重点，毕竟见了就得筹备结婚了，可她对孟商的印象依然是“挺好”，查雨宁叫施沅同她好好说说这个孟商，施沅想了半天，说：“如果我喜欢一个人，他的优点是明显的，他的缺点也一样明显，但我可以容忍，如果我不喜欢一个人，即使他没有缺点，对我来说也毫无吸引力。就拿衣服来举例吧，我想买这件衣服，我就会仔细地看它的价格，它的款式，它的做工，它的颜色它的一切，我可能还会鸡蛋里挑骨头，没事找事，那是因为我想买啊！至于那些我不想买的衣服，它就是再好又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
查雨宁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所以你要尽快分辨出这件衣服你要不要，试穿也得有个时间限制！”
哎，男人如衣服，施沅不敢贸然和孟商去见父母，只好说还没到那一步。孟商似乎明白了，没有再联系过施沅。
后来何洛阳问她，这男的有什么不好吗？
施沅说没有呀。他嗤的笑一声，用笃定的语气说：“一定有。”
施沅愣了好久，也笑起来，说：“我不喜欢他背地里说耀宣的不是，哪怕耀宣真的很无礼，他也没必要在我面前反复提起，何况我知道耀宣只是比较冷漠，因为她喜欢的是江淇奥，自然不会在意其他男人。”
何洛阳说：“你对相处过的人总是很维护，几乎没听你说他们不好。”
“能相处下来的当然好了，不好的早八辈子断绝往来了，我连说都不屑说。”
他们坐在阳台上喝冰啤酒，施沅踢了鞋子绷直腿，喃喃自语：“不知道耀宣现在怎么样，居然会相亲。”江淇奥现在和杨芝走得很近，也许温耀宣终于对他彻底死心了吧。她是施沅认识的朋友中最坚强的，施沅本能的觉得没有什么能击败她，包括江淇奥。
吴冬蕾在七月底正式离婚，在那之前她已经开始到处接工作了，既拍广告也做美术方面的书稿，尽量不去外地，吴兆善托付给柳阿姨她还是比较放心的，柳阿姨是个话唠，不停在吴兆善耳边说你有个好女儿啊，给你读报纸，给你剪指甲，你女儿的朋友也个个是好人，好人有好报啊。
施沅的微电影《蝴蝶梦》的曲子也是出自吴冬蕾的手笔，她录了几个小样给施沅选，施沅最喜欢钢琴加女声清唱的那个，在试听的时候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一幅CG画面，效果想必比实拍的蝴蝶和蚕蛾要好很多，可是参与做过CG动画的人，施沅印象中只认识温耀宣。
她抱着一丝希望约她出来聊聊，在电话里就说明了是合作，温耀宣没有犹豫地答应了，施沅让她定时间地点，她想了下，说：“杨公馆吧，我们以前不是一直叫嚣说有钱了要去那里潇洒一把吗。”
施沅心中微微一恸，笑着说：“好。”
她开始慎重考虑要穿什么衣服去见温耀宣，在她的印象中，温耀宣即使再潦倒，依然会精致地装扮自己，这是她赢得施沅尊重和喜爱的原因，所以这次会面，施沅要遵循她的规则，以表达敬意。
她准备了几套搭配，最终选定了一件米色蚕丝连衣裙，样子有些像温耀宣送给她的“许愿”帝政裙，只是腰上没了那条璀璨的银河。施沅搭配一条一指宽的红色漆皮腰带，戴灰色巴拿马帽子，棕色中跟牛皮扣绊凉鞋，最后拿一个红色小包，出了门。
她先到，坐了十分钟左右，木廊尽头传来铿锵有力的高跟鞋声，一如多年前大家同在宿舍报到，施沅笑着回过头。
是她来了。孔雀蓝的吊带裙长及脚踝，腰上一圈儿白色蕾丝绣花，头发用蕾丝盘一段扎一段，松松包了起来，脚上是银色的鱼嘴凉鞋。
施沅赞叹的目光由下往上，温耀宣在对面坐下，指甲油是淡淡偏紫的裸色，也很完美，但当目光落到她脸上时，施沅愣了一下。
温耀宣脸上长着青色发黑的地图一样的斑块，眼下到两腮尤为明显，察觉到施沅的目光，温耀宣笑了笑：“皮肤问题不能化妆，所以美中不足了。”
施沅愕然问：“这是什么病？”
温耀宣说西医没法确诊，但中医说疑似女劳疸，她还开玩笑的说：“女劳疸的病例相当罕见，全市只发现了两个，所以我答应医科大的教授去给他们当研究对象。我就不明白了，我又没有纵欲，怎么会得这个病，你知道我那个中医怎么说，她说如果是这样那就更有研究价值了。对了，你找我谈什么合作？”
她可能不想过多的谈论自己的病，施沅便说了来意，还特意表示，温耀宣可以把《蝴蝶梦》拿去作她服装品牌的广告。
温耀宣说：“我看看样片。”
施沅打开早就准备好的平板电脑，推向温耀宣。温耀宣看得很仔细，片子长十三分钟，她在十三分钟里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手指不时轻轻抚一下屏幕，像是要擦去上面的灰尘，又像是别的什么原因。
片头一只毛毛虫沿着树干慢慢的向上爬，避过翘起的树皮和露水，远处有扇窗打开，一个女孩把鞋盒放在窗台上，往里面放剪碎的桑叶，近景远景互相清晰模糊着交替。
窗下似乎有人在呼唤女孩，女孩探头看一眼便急急忙忙离开窗口，毛毛虫爬到枝头，一阵风吹得它掉进了鞋盒，砸在一群蚕当中。
毛虫努力的想爬出鞋盒，它终于把头探出少许，看到了这个房间。女孩并不是要出去，她在镜子前试着许多明显大了一码的裙子，穿着比她的脚大很多的高跟鞋，在很小的房间里像模特一样走来走去。
温耀宣看到这里，淡淡笑了一下。
女孩试完后抱着衣服来到阳台，坐在小凳子上开始洗它们，她搓洗的时候，背后走来一个拿着苹果穿着睡裤的女人，镜头只截取到她的腰部，她每次抬手苹果就少了一块，她站在那里，直到苹果变成了核。女孩始终在洗衣服，头也没有抬过。
女孩搓着手回到房间里，看见窗台上的毛虫，拿起拖鞋想把它刮下去，但犹豫了一下，她放下拖鞋，走出去，过了会儿拿着那个苹果核回来，放在毛虫旁边。
女孩长大了，变成了吴冬蕾的样子，她靠在墙上，给自己量身高，看着那些间距越来越短的线条，皱了皱眉头。
她穿着高中校服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做勤杂工，收拾同学借阅的参考书，在她来来回回经过的那一面书柜中，教学材料之间夹着一本时尚杂志。
她从自行车棚推出自行车，蹬车回家，她的右手边是一面开满蔷薇的栏杆，有那么一秒钟的画面，栏杆上开的是红色夹竹桃，一秒钟过去，她又骑进了蔷薇的背景中。
温耀宣笑意又深了点，这是她和施沅的母校，全市闻名的蔷薇路，长达半公里，许多新人来这里拍婚纱照，但谁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蔷薇里会混进一株夹竹桃，当然了，大家也不关心这个。
吴冬蕾骑车拐进一条胡同，镜头飞快上移，从上往下拍着她在小胡同里穿行的身影，四周都是高楼或新开发的商业住宅，一幢九十年代风格的六层民居混在其中，那是她的家。
她锁车上楼，楼道里充满了小广告，其中夹杂着孩子的涂鸦内容。她经过那些邻居紧闭的门前，各式各样的防盗门只是变了个颜色款式，它们之中有一扇多挂了一块小黑板，用粉笔写着什么，但是镜头随她走动一晃而过，看不清楚。
她回到家，脱下鞋打开鞋柜，那里面满是女人的高跟鞋，她把自己的浅口皮鞋放进空位。
这是她一天的生活，接下来又用同样的手法拍了她的一年，在这许许多多于平淡中凸显出异类的镜头画面的铺垫下，她工作了，成为了一个导游，专跑一条线，那画面是黑白的，再无任何亮色。她的衣橱里全是宽松百搭的款式，鞋柜里也绝大部分是舒适耐穿的平底鞋。
后来她的亲人病危，她在病床边守着。亲人去世，她抱着黑白色的遗照回到儿时的家中，在那个她做过梦的窗口，翻看一家人的相册。第一页第二页，前几页全是黑白的，第五页开始黑白中有了彩照。随着彩色照片的增多，色彩又一丝一丝回到了镜头中，缓缓浸透那些画面。
翻完最后一页，她再度把目光投向那张黑白遗照，镜头逐渐拉远，来到了窗外开满樱花的枝头，繁花杂彩之中，黑白色的遗照显得那样突兀。
一只毛毛虫沿着树枝悠悠爬出镜头，片刻之后，一只蝴蝶飞入画面，姿态袅娜地蹁跹。
一行字浮现出来：如果能从头再活一次。
吴冬蕾收拾完参考书，她发现了那本杂志。
她经过蔷薇花墙，停下来摸了摸那片夹竹桃。
楼道里的小黑板，她也凑近仔细看了，上面写着“欢迎回家”。
她量自己的身高，没有任何变化，她指尖触碰着那些记号，它们化作了第二行字：我依然是这么普通的人。
她没有皱眉，她微微笑了。
之前出现过的镜头在重放时接连插入了文字：
我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平庸。
我努力见证了别人的成功。
不管我是谁，我爱自己。
我永远记得自己最初的梦想。
我将美丽地度过这场生命。
最后的镜头中，鞋盒里蚕群的异类——毛虫变成蝴蝶飞走了，蚕遵循自己生命的历程，吐丝作茧，茧又成纱，吴冬蕾穿着彩色的长裙，举着旅行团的小旗走在队伍最前面，风吹得她的长裙像翅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