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假最后一天施沅又去医院看了一次吴兆善,带着那本粘好的相册,这次吴冬蕾没有把她怎样,还向她道了歉。施沅看她瘦了大一圈,两腮的婴儿肥几乎是消失殆尽,同时不见的还有那种天真热切的神情,一层冷冷的冰霜罩在她眼里,脸上已满是冷漠。
吴冬蕾待她礼数周到,施沅没有提起池钧和杨芝,她问吴冬蕾:“你还愿意给我的汉服当模特吗?”
吴冬蕾愣了一下,想想说:“如果我有空的话……吧。”
这时门开了,进来一个青年,个子不高,脸圆圆的,施沅正想着难道是走错房间时,吴冬蕾就向他招呼说:“办好了?”
“好了,明天就能转院。”青年说,目光落到施沅身上,“这位是?”
“我朋友。”吴冬蕾看着施沅说,“他叫刘仲贤。”
“呀,您有心了,我替我们家蕾蕾谢谢您!”刘仲贤客气地说,“给您削个苹果还是洗点提子?唷,这都饭点了,干脆我请你们去吃饭吧!”
吴冬蕾打断他:“你替我顾会,我送施沅出去。”她走在前面,施沅跟着,在电梯口,施沅说:“蕾蕾,千万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有什么可后悔的,我有别的选择吗?换了你,你能心安理得接受他们的钱?”吴冬蕾淡淡地说,“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花多少钱多少时间也好,我一定要还我爸一个清白。”
施沅扒住电梯门框问:“你爸转去哪家医院?”
“你别问了,我也不想说。”吴冬蕾看着地面,轻轻抿了抿唇,“施沅,我不知道你算不算是我的朋友……”她迟疑了一下,忽然笑着说,“不过我这样的朋友对于你来说,应该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吧。谢谢你来,再见。”
她转身走了,又有人进来,施沅只得放开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逐渐闭合的门缝中。
施沅当然希望吴冬蕾能有勇气开始新的生活,但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的方式。
谁也没有想到。
哪怕是最了解她的那几个人,也没想到她宁肯和一个毫无感情的男人在一起,也不愿意接受他们的帮助,他们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激烈,连一点弥补的可能都不给他们。
池钧尝试着通过施沅向吴冬蕾施以援手,被吴冬蕾洞悉并拒绝,她说施沅如果再这么做她大可连这个朋友也不要了。
施沅问吴冬蕾,难道池家的所作所为就这么不可原谅吗,她作为一个外人,觉得池家的做法不能算对,却也谈不上恶,实实在在是无奈之举,而且事情已经发生了,池家这种赎罪的举动,本身就说明了池律之是相信吴兆善的,所以,非得这么决绝吗?如果吴兆善知道他的小公主为了他牺牲掉自己的终身幸福他会是什么感觉?
施沅在电话里不停地劝,她不知道吴冬蕾听进去了多少,那边一直沉默,却始终也没有挂断,这让她看到了一丝希望,她不敢停,怕一停就前功尽弃,于是把说过的话翻来覆去地讲,想慢慢软化吴冬蕾。在她的印象中,吴冬蕾活泼开朗,柔弱娇憨,会撒娇,与坚强独立无缘,施沅和池钧一样无法想象,离开了他们的保护,她怎么可能过得好。
终于,电话那头传来了吴冬蕾轻轻的叹息和自嘲的苦笑。
“施沅,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外人认为我爸贪污,说他现在这个样子是罪有应得,那么多难听的话,也只是让我愤怒而已,我伤心的是,我坚信会站在我身边支持我的那个人,采取了圆滑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在这种圆滑的解决之道里,受委屈的恰恰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其实,我一直压抑着自己,明知道杨芝结婚是做样子,我还是忍不住怕她突然转了性,名正言顺的去经营婚姻,毕竟他们是长辈眼中的金童玉女,我那么担心,却不能表现出来,还得假装洒脱不在乎,我不知道你是否也能体会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从头到尾,就只有杨芝是大赢家,她什么都得到了,得到同时还什么都没失去,可是你、我、小钧哥哥,哪个不是牺牲了自己的幸福?施沅,我伤心的是她最爱的始终是她自己,以前我没有被伤过心,所以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有人生来就注定要对别人掏心掏肺,而有人注定只接受不付出,可是经过我爸这件事,我真的可以死心了!起码在结了婚以后的杨芝的概念中,小钧哥哥,显然比我重要吧。”
施沅挂了电话,脸因为长时间通话被贴得滚烫,手却是冰凉的。
很快杨芝的电话打进来,问她劝服工作做得如何,施沅心乱如麻,只仓促的回答:“她很坚决。”杨芝还要细问,施沅推说自己手机快没电了,回家再打过去,就匆匆挂断。
路边有人排队买棉花糖。这种东西没有固定的摊位可寻,以前施沅只要碰到了都会买一根来当做自己走运的彩头,她现在脑袋里一片空白,所以下意识就站在了队伍末端。
很快轮到她,当她把硬币递过去时,对方也刚刚抬起头,鸭舌帽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何洛阳的脸。
施沅愣了很久,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她在对方眼里也找到了惊讶,何洛阳很快恢复常色,接过钱,绕了一个白色的大球给她。
施沅拿着退开一边,没有寒暄也没有唏嘘,就像两个陌生人。她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他已经埋首下去,鸭舌帽重又挡住了大部分的脸庞。
施沅这时才被心底涌上来的震惊一点一点吞没,他出狱了,不知不觉已经三年,她几乎忘记了他,从一开始戛然而止的断了来往,到如今的偶遇,三年,不知不觉,过去了。
这一拨顾客走后,施沅看他停了机器,走到路边屋檐下的阴影里去抽烟,她迟疑着向他走去,何洛阳不急不慢的把打火机和烟盒放回口袋,狠狠吸了一口烟,一边呼出来一边看向她。
“你爸爸还好吗?”施沅问,“他搬了家,银行卡也销户了,我联系不上他。”
他用舌尖舔了舔下嘴唇,弹了弹烟灰说:“死了。”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我进去第二年。”
施沅一时之间无话可说,说什么呢,你过得怎么样?看也看出来了,人瘦了很多,他从前就不壮,穿起了球的深绿色T恤,戴一顶写有赠品字样的鸭舌帽遮阳,左眉弓有个指甲盖大小的疤,施沅盯着那个疤看了许久。
“你怎么样?”何洛阳冷不丁问。
施沅不禁恍然,垂下眼睑,她不想说自己过得很好,那样显得像是在往他伤口上撒盐,但她更不想承认自己过得不好,理由她也说不清楚,就只好那么讷讷的站着,嗫嚅不言。
又有带着小孩的女人穿马路过来,何洛阳熄了烟站到机器后面去。
施沅觉得自己该走了,可她仍然站在原地,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流连不去。
女人和小孩子走后,何洛阳看见施沅拿了两瓶水从超市出来,把一瓶递给他,说:“能聊聊吗?”
施沅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所以当何洛阳回答“我晚上都要顾店”的时候,她便不再作声,他说:“你来店里吧。”
太阳西斜时何洛阳收好机器,推着穿过医院后面的小巷,在居民小区入口的一家门面房停下,施沅看了看,是家麻辣烫,店面狭长,充分利用也只是摆了七张桌子,连冰柜都放在店外。
旁边多是烧烤排档、水饺店、砂锅店……有人喊:“今天怎么开得这么晚?”施沅看何洛阳一边同他们打招呼一边升起卷帘门,开灯,抽风机,烧汤料,娴熟地把所有准备工作在十五分钟内搞定,几乎是在把菜篓摞好放进格子那一刻,就有客人进来了。
施沅坐在最里面,看着年轻人很快挤满了这间小店,正犹豫着是不是也去点些来吃时,何洛阳穿过几排桌子,把一只外黑内红的漆碗放在她面前,指了指墙角:“筷子自己拿。”
施沅拨开最上面的米粉,大致翻了一下里面的内容,以前常吃的那几样都有,她咬了一口土豆,还是脆的,又吃一颗花菜,完全烂了,都是她的老习惯。
店里生意还不错,过了饭点仍陆续有客人,八点左右来了一个穿人字拖的男人,何洛阳把锅勺交给他后,就拿着纸笔来到施沅对面。
“我爸向你们借了十万块,利息按银行的算行么?”
施沅默默点了点头,何洛阳便算出一个数字,然后写了一张详细的借条,又掏出一张卡,一齐推向她,“现在卡里有一万,我每个月都会往里打钱。”施沅瞥一眼,轻声说:“我想知道后来你家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爸和人家做生意赔了,就把老房子卖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那他是怎么……的?”施沅试探着问,何洛阳叼出一根烟,看着她说,“几个夜班连着白班,他本来心脏就不太好。”说着点起烟,朝她面前的借条努努嘴,“收好别掉了。”
施沅想起一件事:“你现在住哪?”老房子卖掉了,新房子又出租,他难道住这间店里?
他头一偏,说:“后面。”
果然。
何洛阳摁灭了烟蒂,发现施沅一直怔怔看着他,不由问:“怎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她自言自语地说,“感觉像生活跟我们开玩笑,好好的,天就塌了,父母不在了,多好的朋友都能反目,说断就断,还找不到补救的法子,明明付出的是真情实意,偏不能在一起……我想不通,是哪一步做错了,为什么日子过着过着就变成了这样。”
她说着说着,想起温耀宣,想起池钧,想起吴兆善父女,还有何洛阳和他的父亲,那许许多多活得艰辛的人们。对面始终沉默,许久,一盒面巾纸放在她面前,何洛阳淡淡说:“别想那么多,好好睡一觉就什么事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