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施沅辗转反侧,每一个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的小动静都能把她从睡眠的边缘拽回现实。她不知道和她有着一样经历的人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想从手机里找一个能让她无视礼貌不顾规矩吵醒他然后一股脑儿倾诉的对象,找不到。
这样的人,就在一年以前,施沅竟有自信能数出好几个。不过一年而已,她信念中永恒的那一部分已经面目全非。施沅又想起与母亲在秋千上的夜谈,如果厌倦了现在的生活,就要有重新开始的能力。可是,她并不想过新的生活,她怀念的是过去,如果她有时光倒流的能力,那该多好。
第二天施沅黑着眼圈去上班,杨芝一看见她就笑了:“还没拿定主意?”
施沅困惑地看着她,忽然脱口而出:“这个名额是你帮我争取来的吧?”
“当然是我。”杨芝倒是很爽快地承认了,“我觉得你没问题啊,杨卉翎她只是比你早接触这行,给你们同样的起跑线你不会比她差。”
“可我也不见得比她强多少啊,为什么你这么偏帮我?”
杨芝看看身后,把施沅拉进几步外的休息室,压低声音:“你不是为了池钧才进所里来的吗?进都进来了,难道不想干出一番成绩?”
杨芝的话让施沅沉默了,她狠一狠心,对着杨芝用力点头。
杨芝微微一笑,拍拍她的肩转身离开。
因为她的首肯,名单根本没等到截止的最后一天,而是立刻就上递到司法厅去了。
至于杨卉翎,施沅有心理准备,她告诉自己对方如果发怒刁难一定要忍下来,然后忘掉,但绝不因此负疚。
可是想归想,当她真正对上杨卉翎的目光,那种淡漠中夹带着一点怜悯、蔑视的目光,还是轻而易举地令她尝到了有口难言的挫败滋味。
还有些和杨卉翎交好的同事也有意无意流露出对施沅的不屑之意,剩下那些保持中立的,选择了敬而远之,没事尽量不同她交谈。
施沅现在的职位是文痕检助理,工作是负责接待来做文痕检鉴定的当事人,将相关的材料先收下来,开具材料清单,接着了解案情,搞清楚哪是样本,哪是检材,鉴定目的是什么、通过鉴定结论要证明什么等等。然后将材料和信息转交给有鉴定资格的专家,通过对比、仪器甚至高科技手段等各种途径,得出鉴定结论。
在文件室整理装订档案或者被派出去收集补充样本和检材的时光,成了施沅最最喜欢的部分。她想,再难忍的日子,到过年就到头了,年后去北京进修,置身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可不就像母亲说的,是个新开始么?
她百般开导自己,可是无论人前多么泰然平静,一到夜里自己内心的软弱就膨胀起来,想要退缩,想要逃避,她在被子里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听着窗外呼号的寒风,情不自禁将她的床幻想成一座孤岛,而她爱的人则在彼岸终老,那往日种种甜蜜都成了海市蜃楼,明明就在眼前,却抓不住。好几次施沅干脆让眼泪流出来,可是直到她都厌恶了哭泣的自己,也依然没有开朗起来的迹象。
终于她鬼使神差地去了医院后面的那一排小吃店,说不上原因,也许只是想看一眼多年以前认识、现在仍有联络的人,在何洛阳的地盘上,要一碗麻辣烫和一瓶啤酒,坐在角落沉默地吃喝,然后把钱压在啤酒瓶下,带着微微醉意步行回家,睡个好觉。
一开始何洛阳有些意外,但只是一瞬间,很快他就恢复了淡然,对她的光顾不置一词,只把她当一个普通客人那样对待,这让施沅觉得放松。有时候他不在,那搭伙看店的男人不忙时便同她聊天,施沅听何洛阳叫他国子,原来他就是当初跟何父一起在紫竹林当职的那名保安,施沅记得自己曾从门缝下塞给他矿泉水和面包,这又让她觉得亲切,为了让这种亲切的感觉在她身体里留得久一点,这件事她从未对他们提起。
这天店里电视机放的是系列滑稽剧《三个活宝》,施沅看得入神,不知不觉就多喝了一瓶啤酒,脸烫得仿佛要烧起来,在酒精的作用下,一切都带了那么一点滑稽,施沅忍不住笑出声。
身边光线暗了一下,何洛阳把一碗热粥放在她面前,然后收走汤面上结了一层油的麻辣烫,当然,啤酒也没落下。
施沅没客气,一口一口吃得干干净净,吃完出了一身汗,头也没那么晃了,她直起身来,踉跄一下站稳,一边打招呼一边往外走。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不大,绵密无声,看地面的湿润程度,应该已经下了好一阵了。
施沅呆了几秒钟,想把兜帽戴上,手在后面掏了半天才想起今天穿的是大衣。
她直接往雨里走,何洛阳把她拉住。
“你醉了吧?”
施沅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他又说:“去后间坐一下,过会关了店我送你到前面医院门口打车。”
他的样子很严肃,好像拒绝了就会给他添麻烦。施沅便走到后间去,7、8平左右的空间,一张床占去了一半,她没有找到椅子,就在床头坐下,床单平整得有一种浆洗过的硬度,她摸到一个mp3,理顺耳机线后塞进耳朵,都是几年甚至十几年前的老歌,听得人意识朦胧,她闭上眼睛,慢慢地睡了过去。
施沅是被阳光照醒的,头顶那一块暖暖的,眼前却是一片昏黑。她用了几秒钟反应过来,她正把脸埋在被子里。
她慢慢慢慢探出脸去,一点一点接受光明,冬天里难得的阳光慷慨地透过窗棂,放肆地打在她脸上,施沅又缩回被窝,这时她想起了这是在何洛阳的店里。
她一跃而起,脚伸进靴子里,一把拉开门时正好看见他打了个哈欠。
施沅低下头走出来,抬手一摸头顶的电视机,滚烫。
“醒了。”何洛阳睡眼惺忪地说。
“你快去睡吧,被窝还热着。”施沅脱口而出,然后陡生别扭,但说出去的话已然收不回来了。
“吃了饭再睡。”他说,“夜里特想北京烤鸭真不知道怎么回事。”
施沅想说一大早北京烤鸭开吗时突然觉得不对,再一看表都快十一点了。
她赶忙开机,这时候只能打去请假了,再给急疯了的祁灵发一个消息表示自己活得挺好,说真的施沅实在没想到自己夜不归宿会让祁灵这么担心——她们平时的交流并不热络。
打完电话之后施沅愣了一会儿,让大脑有一个回复的过程,这时她发现何洛阳还站在卷帘门旁,下意识问:“你不是要去吃烤鸭?”
他淡淡说:“你去吗?”
施沅感觉他只是随口问问,只要她说不了他就会利索地转身,可是打扰了他一夜,这顿烤鸭似乎应该由自己来请才说得过去。
她点点头:“好啊。”
何洛阳也没有意外,两个人就朝最近的车站走去,中途转一趟,直接到店门口。
因为打定主意买单,施沅就自作主张要了一整只三吃,还有几道招牌菜和点心,酒水她询问他的意见:“啤酒?白酒?还是黄酒?”红酒就算了,实在不搭。
何洛阳说:“热豆浆。”
服务员收走菜单,施沅无语之余心想,她表现得实在太像个酒鬼了。
他问:“睡得好么?”
施沅点头:“好。”
“睡一觉就什么事都没了。”
施沅是第二次听他说这句话,这回她苦笑一下,不以为意地应了声:“是吗。”
何洛阳拿起烟盒,颠出一根,想了想又顶回去,说:“既然过得不好,干嘛不重新开始?”
施沅没想到他和查雨宁的论调如出一辙,愣了一下撇撇嘴角:“说得轻巧。”
脱口而出后她一下子反应过来,何洛阳的经历比她沉重得多,不由尴尬,他轻描淡写反问:“有多难?”
是啊,有多难?如果是别的人这样说,施沅会毫不犹豫给他一句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评价,但是何洛阳让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痛苦与他相比根本就是无病呻吟的级别。
无论如何,她施沅离“一无所有”这个词还差得远。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宁肯过这种酗酒的日子也不愿意开始新生活?”何洛阳问,“这不是我认识的你。”
他的语调平平板板,可是施沅却感觉出了一丝柔软,她低声说:“现在的日子再糟,好歹有我喜欢的人在里面。”
服务员把片好的烤鸭送上来,何洛阳卷了一个说:“我听着呢。”施沅有些意外,他竟然对她的生活感兴趣?可是她实在想找个人倾诉,在那些睁眼无眠的夜里她所求的不就是这一刻?
即使有可能遭到何洛阳的嘲讽,施沅还是忍不住对他说了,他很少看她,一会儿包鸭肉一会儿抽烟,总之不闲着,施沅一开始还会注意他的反应,后来就自顾自地说,仿佛何洛阳没在听也不要紧。她以为会说很长时间,没想到拢共不过十分钟,这一点连她自己都吃惊,原来让她矛盾挣扎了大半年的事情,说出来竟然填不满十分钟。
说完后施沅第一反应是心头松了一点,第二反应是觉得饿。她目光投向瓷盘,烤鸭肉没剩几片了,她想也不想地全都卷到一张皮子里,一整个塞进嘴巴,填得满满当当。
何洛阳既没有讽刺她,也没有安慰她,趁她噎得如火如荼时去把帐结了,施沅连出声阻止的能力都没有。
其实她还真怕何洛阳说点什么,当初如果不是池钧他们太过较真,修改了鉴定结果,何父也不至于因为多出来的赔偿数额操劳过度,早早去世,单从这一点上来看何洛阳不仅不应该同情她,甚至幸灾乐祸都是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