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冬蕾提出要去希腊，吴兆善满口答应：“小事一桩，等空了就去。”
“这话我高中毕业你就说过了！”吴冬蕾说，“我不管，这都多少年了？今年我一定要去，而且不能是国庆节，人忒多！”
吴兆善就苦笑：“今年我哪有假啊，我的姑奶奶！”
“你老这样，你都六十多了，再不玩就玩不动了！”
施沅听出了点端倪，不由朝父女俩瞥去几眼，果然，吴冬蕾开始劝说父亲退休，施沅目光飘到菜单上，心想，昨天约会时，杨芝跟她聊了些什么呢？
吴兆善当然是死活不愿意的，还把施沅拉下水：“所里没我可不行，是不是小施？”
“啊？”施沅回过神来，笑着实话实说，“是啊，吴老师不在，大家恐怕都没干劲了。”
“听见没！”
“人家跟你客气。”
吴冬蕾有没有说服父亲，施沅不知道，因为他们没能等到那天。施沅记得很清楚，就在那个星期的礼拜五，临近下班时间，一群人气势汹汹来到菁英，三十多个人中有老有少，进来后男人们第一时间把门堵住，老人和妇女便在办公区砸闹开来。
施沅不明就里，迎上前时给推到一边，但她是个女孩，也就只是给推了一下而已，被打得最惨的反而是所里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谁让对方是老太太，他们不敢还手。施沅见离她最近的安永俊正被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用雨伞敲头，忙过去解围。
混乱中饮水机被推倒，文件资料掉在水泊中，踩上几个脚印，安永俊在招架之余还抽空稳定施沅：“没事，以前在二附院我们三天两头被砸。”
肖蓓在第一时间报了警，然而110也没什么办法，门外十几个壮汉守着，施沅在接待室听他们说：“警察同志请放心，我们有分寸，绝对不闹出人命，我们只要讨个公道，讨不着我们全家都别活了。”
施沅急忙大叫：“警察同志，他们砸了我们好些东西了！”民警看里面不是老太就是妇女，松了口气，无奈道：“这还叫不闹事？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男人们在外头跟民警交代情况，十几个人把几个人围在中间，七嘴八舌滔滔不绝，施沅看没有指望，只好又回去拉架，把大致情形和杨芝一说，杨芝一跺脚，给陆良今打了个电话。
十分钟后一大群人从电梯里涌出来，少说也有四五十个，出来就大叫：“谁在闹事？谁！”
两伙人眼看就要交锋，民警在中间筑成隔离带，手按腰间大吼：“都不许乱动！老实点！”
足足砸了两个多小时，八点，相关人士才被带走或劝离。池律之还在飞机上，杨芝便同吴兆善一起去派出所做笔录，施沅跟其他年轻人分成两组，一组送受惊的老头回家，一组留下打扫现场。
这是施沅进入菁英以来第一次遇到打闹事件，被吓了一大跳，但据其他待了两年以上的同事说，这次只是砸得比较凶，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他们都习惯了。
留下的几个年轻人一边整理一边聊天，施沅把他们的聊天内容和自己了解的部分扣在一起，基本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这是文检部的案子，一起笔迹鉴定。一对白手起家的夫妻，丈夫有预谋地利用签名来转移财产，比如模仿妻子的笔迹，或是将文件保留有妻子签名的那一页，其余的偷换内容等等，待转移得差不多了，就找个由头引妻子提出离婚，想当然尔，毫无防备的妻子最终什么也没得到。
文检部一共做了朱墨时序、打印文件、印刷文件、笔迹印章、形成方式等好几项鉴定，所有的鉴定结论都是没有问题，文件上的签名确系妻子笔迹，文件也是由同一台打印机、在同一时间打印，形成时间与内容吻合，也就是说，丈夫的文件全部具有法律效力。妻子不服，法院一审判决后提出上诉，同时去另一家鉴定所做鉴定，然而，法院没有采纳那家鉴定所的结论，仍沿用菁英的鉴定结果，维持原判不变。
妻子当场昏了过去，醒后趁家人不注意，爬上窗台跳下七楼。这事上了报纸，当时施沅也觉得揪心，但文检结果确实如此，五个鉴定师和四个助理都反复查验过了，只能说丈夫手段太过高明。她甚至还为死者惋惜，要是再多坚持坚持，说不定会找到蛛丝马迹能反败为胜，再不济，从零开始也好过走上死路啊。她哪里想到很快自己就被牵扯了进去，要在深更半夜时分蹲在地上扫玻璃渣。
“法院是这么判的，我们有什么办法，怎么不去法院闹啊。”
“别这么说，那女的确实挺惨的。”
“她是惨，可我们就活该被砸吗？”
“……”
年轻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着，施沅注意力也七零八落的，都没听见盲人杖敲在门槛上的声音。
安永俊喊了一声：“池钧？”其他人纷纷回头，争着说：“你怎么来了？”
“我刚听说所里有人闹事，没出什么乱子吧？”
施沅在暗处朝他望去，池钧上身穿着赭石色插肩袖T恤，下半身却是一条家居款的深蓝色收口长裤，显然是没换衣服或者换到一半就跑了出来。
“能出什么乱子，咱们连自焚的都见过了。”大家安慰了一通，又告诉他杨芝去了派出所。他唔唔地应着，又提高音调，问：“你们都没事吧？”
这次施沅不再沉默，答应了一声没事。
池钧松了口气的样子，说：“我让司机送你们回家，已经晚了。”
车子可以坐五个人，施沅主动提出自己住得近，用走的就可以，安永俊说：“那也不能一个人走夜路，我送你吧，送完你我再打个车。”
去掉两个人后，剩下的正好一辆车。
施沅感到池钧安静了很长时间，终于点点头微笑说：“那交给你了。”
他拉上门，车子很快消失在街角，施沅转过身，在安永俊的陪伴下往住处走去。
她相信池钧是为她而来，这不是什么自负，就是一种强烈的感应，他本该去的地方是派出所才对，施沅觉得他不会不知道杨芝在那里。还有刚才他的犹豫，仿佛随时都会说出“让我送你”这样的话来。
此刻，施沅倒真希望自己是一个人走夜路，是惆怅失落也好，心如刀绞也好，起码可以安静地吹吹风。
安永俊说：“我有预感，这事还不算完。”
“怎么呢？”施沅随口应付着。
“你不觉得奇怪？那么多项鉴定做下来，一点问题都没有，再缜密的人也不能够啊，恐怕只有两个可能，第一，那个男的确实没有造假，第二……”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施沅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所里有人受贿？”
安永俊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慢悠悠说：“文检出错率比其他部门大多了，这又不是比对指纹，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你说，你和一个人在一起久了，字就会变得越来越像，这是常识吧？我们不都临过帖吗？男的既然有心造假，肯定各方面都会做得滴水不漏，别想那么多，我们尽力了。”
施沅第二天上班，桌角里又摆了一盒不起眼的花生仁，每个只有小指甲盖大，一半搓去了红衣，这种甜脆的珍珠花生，全市也只有马弟家在卖。施沅不吃花生仁外头包的那一层皮，尽管那是补血的好东西，所以池钧每次搓一半，留一半，混在一起，反正她吃的时候不看盒子，抓到什么是什么，吃到涩味也只是撇撇嘴角就作罢。
施沅想起昨晚，有些出神之际，池律之从门口经过，她赶紧盖上盖子，开始整理各部门送过来的鉴定结果，装袋发去法院。
池律之注意力根本不在她身上，他对着手机怒气冲冲说：“你去啊，去举报啊！我们已经向法院报备过了，你去正好证实我们的清廉！”
他嘭地关上门，很快，文检部的鉴定师和助理陆续被叫进办公室。
办公区被低气压笼罩，所有人情不自禁地停止了工作以外的交谈，偶尔有交集的两个人，也是三言两语说完就回到自己座位上。
杨芝从所长办公室探出头来，左右一望，喊：“施沅！”
施沅回身，杨芝冲她招手：“你学过速记吧？带上纸笔。”
施沅抓起本子钢笔，小跑着进入，杨芝再度关上门。
屋里有文检部的两个助理，财务室的总账会计，池律之等施沅坐下，对杨卉翎说：“再说一遍。”
杨卉翎开始诉说自己所见的前后经过，安永俊从旁补充一二。他们俩是刑警学校毕业，在文检部担任主要工作，名义上虽然是助理，其实一个案子从头到尾可能全是他们做的，最后由有鉴定资格的专家检查核准，签名生效，他们反而是最清楚细枝末节的人。
杨卉翎语速很快，施沅必须全力以赴记录，根本无暇思考分析她的话，等她说完，池律之又问总账会计，会计点点头，言简意赅地说：“5月23号下午3点左右，吴主任拿了10万块给我，让我放进保险箱。6月2号上午，他把这10万块取走了，说是要拿去还掉。”
会计话音落下后便无人再开口，大家一起陷入了沉默，池律之双手按在额头太阳穴上，忽然深深、长长地叹了口气。
施沅笔尖悬在纸上，抬头四顾。
池律之忽然摘下眼镜，猛地拍在桌上，所有人吓了一跳。只听他怒吼：“我说过不要干这种事，不要干这种事，落人口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