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沅胡乱擦去眼泪,她刚还在池钧面前夸下海口,说能照顾好自己,怎能说完就失态?何况眼泪有什么意义?她笑了笑:“你,你最近过得怎么样,还习惯吗?”
“试着习惯。”他安静地回答,“也没那么可怕,至少我能看见很多以前的事,你看,我还是可以自己找到这里来。”
施沅看着池钧,几乎心碎,她想说,难道你往后的日子就这样,一直活在过去吗?可她没有说,这问题太残酷了。
同时她又问自己,不然还能怎样?
施沅把话题岔开,把鉴定所里发生的琐碎说给他听,她的声音低柔缓和,夹在初秋的夜风里送过来,他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插一两句:“他那个人是这样的。”、“还有更搞笑的呐。”……施沅说完了一桩,正在脑子里搜索下一桩时,忽然就有些迷蒙,看着池钧脸上的笑意说:“池钧,难道我说的所有事情你都感兴趣吗?你从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池钧愣了一下,神情转为思索:“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听你唠叨,其实你说的这些,我也都遇到过,但当时怎么就没觉得特别有意思呢?也许是因为,说这些事的人是你吧,我们所里每个人的大小毛病,到了你口中特别生动,好像他们是因为这些缺点才好玩起来……”他说着说着就笑了,“在你的世界里没有恶人,全都是风雅的事,即使你所在的环境里全都是死亡或官司,你依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过得很开心。”
施沅心里一阵温暖,情不自禁想,我是这样的吗?她看向池钧沉浸在回忆里的样子,情不自禁想,在他眼里我原来是这样的吗?他看到现在的我,会不会失望?
今天是七夕,公园会晚半小时关门,但不知不觉也到了时间,施沅挽着池钧的手慢慢走在小径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先头卖花的小孩子在公园门口缠着一对情侣,池钧把他叫过来,掏出皮夹买了一枝,施沅看见那皮夹的相片层里,依然是她穿着‘春宴’的照片,竟不曾换过。
第二天杨芝回来,快中午时,吴冬蕾也来了,吴兆善不在,她便在杨芝的房间里腻了一会儿,然后跑来找施沅。
她带了不少小玩意,吃的戴的都有,一大包全部塞给施沅,问:“昨天和小钧哥哥玩得怎么样?”
施沅不觉愕然:“你怎么知道?”
“你们不是约好的吗?”吴冬蕾诧异地反问。
施沅看着她腕上和杨芝一模一样的手链,明白过来,应该是池钧为了让两人放心去约会,胡诌了个理由,却不想真的遇到了他说的那个人。
“还不错,你呢?”
“就那样吧。”吴冬蕾竭力做出差强人意的表情,但眼底的笑意出卖了她。“不就是吃吃饭,看看电影,逛逛街!”
她见施沅盯着她,有点奇怪:“怎么啦?”
施沅摇摇头,如果她没有临时起意去麒麟寺,池钧岂不是要独自一个人在那里过七夕。
一片黑暗,再独自一人,正常人不会想象得出那种感觉。昨天回去后施沅试着关了灯,闭上眼睛,摸黑倒水、上厕所、收衣服,只几分钟就急躁焦虑,频繁踢到撞到,然后在疼痛中气急败坏又迫不及待地睁开眼,她想自己尚且如此,而池钧处在无法摆脱的黑暗中,他是怎么走到公园那个亭子里的?
中午一起吃饭,同吴冬蕾闲聊,施沅陆续知道了不少事。之前杨芝跟家里闹得很凶,几乎是先斩后奏,她结婚时只有妈妈来观礼,可杨芝不在乎,她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降服老爷子,从她上中学起家里就管不住她了。
杨芝和吴冬蕾的真正关系,所有的长辈都不知道,她们一起长大,又是女孩子,再亲密都是正常的,没有人觉得奇怪。吴冬蕾甚至还有几分得意,眉飞色舞地说她在年夜饭桌上和杨芝嘴对嘴地分年糕吃,大人们也只是笑骂她胡闹而已,反正她自小到大胡闹惯了的,老老实实的才不正常。
见施沅好奇,吴冬蕾就忍不住跟她说起那些陈年往事,他们这个铁三角,吴冬蕾负责闯祸,杨芝负责镇压,池钧负责善后,大多数时候,是杨芝和吴冬蕾欺负其他小孩,实在独孤求败了,池钧作为三人组里唯一的男孩,就只能牺牲一下被她们整。年少无知却又无忧无虑的时光总是匆匆而逝,吴冬蕾青春期唯一的烦恼,就是这样的日子如何才能长久。
很快她就发现,杨芝和她一样,根本不把追求者放在眼里,不过杨芝的处理方式比她好得多,既不得罪人,又能一劳永逸,那就是池钧这个挡箭牌。吴冬蕾也动过找挡箭牌的想法,但实施下来才发现像池钧这么好的幌子可遇不可求。
施沅用吸管戳着冰块,忽然问:“那等你到了结婚的年纪,怎么打算?”
吴冬蕾在餐巾纸上涂鸦,不在乎地说:“哈,我爸比我还不希望我找男朋友,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要早早出嫁,剩他一个人,他嘴上不说,心里怕得很。我呀,自由自在,每天做饭给老爸吃,周末和杨芝出去玩,多好,神仙也没有我快活。”
她放下笔,竖起餐巾纸来,那张纸上画的是施沅今天这身造型的Q版,活灵活现的,很可爱,看得人心里都阳光不少。
施沅对着餐巾纸笑了笑。吴冬蕾这个人表里如一,第一次见她施沅就感觉得到,一直被保护得很好的她就像外表看起来一样,简单没有心机。
回头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她也曾拥有过一段,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光。
施沅猜测,吴冬蕾对于她爸爸吴兆善和所长池律之之间的那些矛盾,一定一无所知。
上周池律之、吴兆善以及杨芝去参加一个法院召开的交流会,与会者除了菁英还有华东地区另外两大鉴定所,可说三足鼎立,规模不小,池律之相当重视。
会上,不知是谁说了句:“你们当真不贪?”吴兆善腾地站起来,朝那个方向啐道:“放你妈的屁!”众皆哗然。
池律之忙起身道歉,杨芝使劲把吴兆善往位子上压。
此时“阳光网”计划正进行的如火如荼,这是司法局特别设立的一个针对司法界的举报网站,举报者无需真实姓名,也无需具体证据,只要一封邮件,司法局就会立刻着人调查,并将每一步过程放在网站上曝光。
普通民众可能看不出什么门道,也不觉得有什么新鲜,然而池律之却感觉得到,这一拳头委实没放水。就拿网站刚调查完的一宗交通肇事案来说,受害人疑心自己因司法黑幕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疑心肇事司机暗中行贿鉴定人员,这一切都只是他的怀疑,没有丝毫证据,然而一封邮件发在阳光网上,司法部第二天就派了调查小组来菁英,把经手人员挨个隔离起来盘问,就连施沅这个只是负责接待的也没例外。
池律之对菁英内部风气的管理极其严苛,就是怕给人抓住哪怕一丁点儿把柄,一丁点儿,足以毁去多年积攒的口碑。
可是他不能保证所里每个人都没有问题,也许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进行过他不知道的交易,每次所里有人来调查,无论事件大小,他都神经紧绷,甚至,明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依然焦虑不已,因为若别人有心害你,依然有大把的机会!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这一行,就是不容有过!
这一点吴兆善不能苟同,他说我一身正气,谁要泼我脏水,我必叫他生不如死。他还教训池律之,道你要是客客气气,他们还当你心虚,这种时候就是要嗓门洪亮地骂回去!
肇事案的调查结果令池律之心忧——鉴定所和案子本身都没有任何问题,但,市交通队大队长林威被撤职了。
林威与池律之、吴兆善关系很好,毕竟工作上打交道的次数很多,私下又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喜欢钓鱼、古玩什么的,队里的交通案子,如果法院或当事人没有硬性指定,林威都会送去菁英做。
池律之觉得这个结果是在敲山震虎,他马上警告吴兆善,不要和工作上可能接触到的人过从甚密,到时说不清楚,吴兆善不爽地回他一句你想太多,我这辈子朋友都在司法界,保持距离我还要不要过了。他依然我行我素,气得池律之说他是个定时炸弹。
不管池钧还是杨芝,有意无意中都对施沅提过,池律之一直希望吴兆善能退休,哪怕鉴定所养着他,每个月一分不少地给他发工资,以他这个脾气,迟早是要闯祸的。
施沅和所里其他年轻人一样,最喜欢吴兆善,这老头活得是如此洒脱,管理层的饭局他从不掺和,倒是小年轻的聚会,不管火锅KTV,时常看到他的身影。他说他不能离开菁英,菁英也不能没有他,施沅深以为然,如果没有吴兆善,鉴定所会缺少很多乐趣。
施沅和吴冬蕾聊着,冷不丁瞥到吴兆善出现在餐厅门口,她刚想站起来打招呼,吴兆善就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蹑手蹑脚走到吴冬蕾背后,蒙住她的眼睛。
施沅忍俊不禁,吴冬蕾又好气又好笑,脱口而出:“杨芝别闹!”
吴兆善很不满意:“连你老爸和杨芝的手都分不出。重来!”
两人闹了几句,吴冬蕾撒娇说:“最近成天不回家吃饭,当然跟你生疏了!”
吴兆善问:“大小姐要什么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