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里有急事?”施沅仍然一头雾水,就算是,也用不着拿池钧的手机联系她吧,“不是我不想,我现在在长岛呢,最快也得明天早上才有船走。”
“没有别的办法吗?”
施沅疑窦更重,慢吞吞问:“到底……什么事啊?”
电话那边沉默了,施沅站在堤坝上看着眼前那只茄子,它在眼中的形样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施沅又问了一遍:“杨芝?出什么事了?”
杨芝说:“我想让你见见池钧……你明早出发的话是什么路线?回来要多久?”
施沅下意识想问池钧怎么了,但冷静了几秒钟,她说:“我马上就出发,我会想办法用最快速度赶回去。”
“谢谢,到了跟我联系。”杨芝挂断电话。
施沅跑回房里,收拾了行李,把钱包抓在手上去找鲁师傅结账。
鲁师傅摆摆手:“你同屋的姑娘帮你付过了,你这是去哪?码头已经锁门了。”
施沅找不到赶赶,她的手机放在房里充电,施沅记下她的号码,拦一辆出租车直奔码头。
码头确如鲁师傅说的已经关闭,明早才会开始摆渡,施沅问出租车司机,当地人不靠渡轮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出海,司机开玩笑的说,游呗,后来发现施沅是认真的,想了会儿说:“私人的船或许可以,但是一来很贵,二来夜里出海危险,一般人有钱也不接。”他经不住施沅再三恳求,打了十几个电话,终于问:“姑娘,你确定要出海?我给你联系上一个,最低八百,人家正吃饭呢。”
施沅连忙点头,得到肯定答复,司机把施沅送到军用码头,跟在那里打篮球的海军们打了个招呼,叫她等在16号港口。
天色正一点一点慢慢转暗,在等待的时间里,施沅想起杨芝这个突然的电话,心里充满不祥的预感。她坐在皮箱上,不愿去细想,又不能不想,更不敢打给杨芝询问详情,海风吹得她的头发挡住了视线,面前无边无际的大海因为黑夜降临,浪涛似乎更加汹涌湍急,她听着海潮和自己砰砰的心跳声,视线落在脚边,那里有一丛生长在水泥地缝隙中的野草,开着指甲盖大的紫色小花,一只蝴蝶正敛翅停在花尖。
施沅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就在这一瞬间,蝴蝶飞了起来,看不清它的颜色,它就像一片很小的落叶掠过施沅头顶,停在深银灰色军舰的扶栏上,借着明亮的探照灯施沅看见了它的模样,它果然像一片叶子,蓝绿色的叶子。
施沅定定望着它,它也不再移动,就静静歇在那里,翅膀并作两片叶形,马达声由远及近,一艘游艇停稳后,下来了一个穿着老头衫的小伙子。
施沅急忙将皮箱交给他,随后爬上游艇。临离去她又回头看,蝴蝶始终停在那里,最终化作一个小点消失不见。
施沅回到蓬莱时已经八点一刻,码头空无一人,人行通道大门把手缠着铁链,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爬下,从停车场绕出去,来到大马路上拦的士问司机跑不跑长途。
不记得拦到第几辆,司机下车在路边的小卖部买烟,听到这个要求盯着施沅思考了一支烟的时间,最终同意。
第二天早上她回到市区,马上给杨芝打电话,但不管她的还是池钧的手机全都关着,施沅赶到鉴定所,同事们对她的出现感到惊讶又怔神,施沅什么也顾不上了,在几十个人面前大喊:“有没有人知道池钧出了什么事?!”
一只手搭在她肩上,施沅回头,肖蓓红着眼眶把她拉到茶水间,说:“前天有几个便衣送来一件文物做鉴定,看文鉴那些人紧张兮兮的样子,恐怕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所里专门安排人轮班看护,可还是走漏了风声,一群亡命徒来所里偷,给发现后就干脆明抢,他们有枪!真的敢杀人!”
施沅发着颤问:“关池钧什么事?他怎么会在所里?”
肖蓓叹了口气:“你去北京之后没多久他就回来了啊,虽然不是每天,但也差不多了,再说现在杨芝又怀孕了,他就算没事也等她一起走的。所里碰上这么重要的案子,亏得他耳朵灵,人也警惕,先一步报了警,东西没给抢走,其他人也没事,可是……”
施沅呆住了,扶着墙壁慢慢坐在椅子上。
她就在茶水间坐着,不记得是如何回的住处。体力已到极限,她躺在床上,像是昏迷一样睡去。在这种忽深忽浅的睡眠中她仿佛又回到了昨夜的海上。漆黑一片。整个世界里只有头顶一盏昏灯,除此之外仿佛连自己也没有余下,海风猎猎拍拂着脸颊,像极了一大群蝴蝶振翅飞过汪洋。
几天后,她见到池钧,在他的葬礼上。也不能说是见到,她在一大群人的外围,远远地望了一眼,没有靠近。见到了说不定崩溃,在这种时刻,施沅不想成为那个焦点,这点距离,至少能让她保持最起码的仪态。
施沅看见了吴冬蕾,她看见她的时候,她也在人群外围,可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走到了杨芝面前。杨芝看着她,吴冬蕾忽然挥手,甩了她一巴掌,什么也没说,在别人训斥和拉开她前,自己转身走了。
施沅木然看着这一幕。有人走到她面前,挡住了她视线,那人胸口别着琥珀色的小金鱼胸针,是温耀宣。
施沅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像海里漂荡的人看见浮木一样,不假思索地把温耀宣抱住,眼泪流下来,落在她的耳垂上。
“为什么……”施沅喃喃着问,尽管她知道温耀宣不会回答,也回答不了她。
有时候生活不会告诉人们为什么一件事要发生,就像自然界有解释不了的现象。
第二天施沅回到北京,继续剩下的学业,年底拿到上岗证明,回菁英文痕检部上班。
工作第一天接到的第一个案子,是票据真伪鉴定,第二个,是车辆痕迹鉴定,第三个,是弹道分析鉴定……一个接一个复杂又枯燥的鉴定呈铺天盖地之势送来,文检部后来居上顶替法医部成为全所最忙的部门,施沅有次忙里偷闲坐在茶水间喝口水,听两个部门的同事串门吹嘘,法医部的说现在全市40%的病理和临床都是我们部门在做,文检部的笑一声说40%算个毛,知道我们多少么?法医部的不服气说难道50%?文检部的蔑笑道,省内的我们都快包了好吗?
施沅喝完浓缩咖啡,把杯子冲洗干净放回去时,法医部的正恼羞成怒说:“我们做40%的案子,赚的不比你们少多少!”文检部的还没开口,法医部的就笑了,“嘿我们两个,赚多赚少都是全所最累的两个科室,还吵什么!”、“就是,有能耐跟文鉴部的比呀!”、“不跟他们比,跟亲子鉴定那帮人比。”两人说着走出去了。
施沅恍然几秒钟,也离开了茶水间。
路过文鉴部时,她忍不住站在门口往里望去,这里总是所里最安静的地方,大部分时候没有人在,现在更成了仓库。那次意外后,文鉴部被分离出去,成了单独的菁英文物鉴定中心,池律之花数千万另外买了一块地,拿来盖菁英鉴定所的专用大楼,现在块竣工了,到时候整个所都会搬过去,这两层楼则转租或卖掉。
施沅轻手轻脚走进去,那些昂贵的仪器在意外中被砸烂或打坏了,零件残肢一样随意摆放在桌台上,落了一层灰,连张罩布都没有。
施沅仍然往里走,这里有全所最好的视野——高楼,落地窗,她来到窗边往外望,第一眼正是月到天心。过了这么久,她才终于发觉一切都像宿命般,注定相遇,注定失去,留下的不过是回忆。可是尽管如此,她还是希望自己能做到池钧同她说的那番话,经历没经历过的情感,认识想法不同的人,活出让自己骄傲的人生,以及随时准备,重头再来。
“施……沅?”
施沅回头,杨卉翎站在门口,笑容有点歉意:“打扰你了?黄律师要的报告要找你拿一下,比较急,或者你跟我说放在哪我自己找。”
施沅知道她说的是哪例,忙走在先头往文检室赶去,顺手轻带上门。
樱花开的时候,杨芝用两个半小时顺产生下一个六斤八两重的小男婴,施沅去妇幼医院看她时,把何洛阳的那张卡交给了她,虽然还不够十万,但也差不了太多了,何洛阳的烤鸭生意很不错。
杨芝看她放下卡,迟疑了一下说:“你会不会怪我没让你见他最后一面?”
施沅摇头,当时她知道已经赶不上。
宝宝被抱出去做检查,杨芝把月嫂也支开,上身稍微撑起了一点,说:“你知道他最后说的话是什么吗?他说,别让你看见他死去的样子。我一听就明白了,如果你和我一样,经历了那每一分钟,你的记忆中,就会只剩下这些,再也摆脱不了了。”
施沅说:“是啊。”她宁肯相信爱人最后的样子,是那只漂洋过海落在军舰上的蝴蝶,池钧和她的想法永远都是相通的,几乎重叠。
孩子抱了回来,一声不哭,杨芝一只手包着他的脚说:“叫干妈。”施沅轻轻的笑:“等他会叫妈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