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母一笑，等何洛阳回来，指着凳子让他坐下。
“你们呢，都别劝我了，我不治了，让他们赔钱吧，那十万块钱加上存款，差不多可以买套一百平米的房子，要是不够就把我们现在住的这个房子卖了，把钱凑齐，不要贷款，加重孩子们的负担。”
何洛阳哽咽着说：“妈我不想听这个。”
“你一定得听，有了房子，才谈得上将来，这很重要，赶紧买别犹豫，我的后事能省就省，你们把我送回老家，葬在地里就行了，比公墓强，我娘家死了的都埋那，还热闹些。”
何父木然坐在床畔，一动不动，一直残喘着嗡嗡作响的空调此刻突然静了下来，无声无息，三人都朝它望去，何母轻轻握住两个人的手：“我粗略的算了下，买完房子之后应该还多些钱，洛阳，这钱留给你结婚，我知道你们兴戴钻戒铂金什么的，不过我那套金饰是当年我的婆婆给我的，怎么也有个传家的意思在里面，替我交给小沅，不喜欢可以去重新打个样式。”
……
家乐福不卖南瓜，施沅记得早晨坐在拍雪景的客人车上，似乎路过了一片农田，不大，像那种附近住户闲来无事自己种的菜，她好像看到其中有南瓜。施沅循记忆把车停在路边用手机照明，一点一点的摸寻，还真给她找着了，只是有个问题……这些南瓜怎么、小的都有轮胎大啊？那茎那蒂足有手指般粗，她拗了半天，连牙都用上了，好容易啃下来一个，“呸，呸”吐着碎渣子往回拖，心里美翻了，忍不住都要崇拜自己：“姐我就是有办法，姐的脑袋就是够用，南瓜算什么，放马过来。”回到公路上施沅傻了眼，三分钟后破口大骂直冲云霄：“天——杀——的小偷！过年也不歇歇！偷谁不行你偷我，人神共愤！难怪给逮着就往死里打！”
她全然忘了自己刚干完一票，贼赃的把子还在手里攥着。
黑灯瞎火的郊外，连个的士都没，真真应了那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施沅捂着脸坐在南瓜上，像一个夹在天地之间的沉思者。一声长叹在胸中翻涌，自指间溢泄，她掏出手机贴在脸上，45度角望着飘雪的天空，特别诗意特别忧伤地咳嗽了两声：“喂？那个，不好意思啊，请问，池钧你……吃完了吗？”
池钧放肆地踩着油门，除夕夜马路上就是空旷，他想着就在两小时前，让他感觉到人性之可贵的施沅，此刻偷了一个南瓜，并说服他——一位从事司法工作的有为青年帮忙运送赃物，协同犯案。
“池钧，我刚偷了个南瓜，然后我的车被偷了，你能帮我运一下南瓜吗？太、太大了实在是……”
大的不止是南瓜，还有这句话的信息量，还有池钧的头。
杨芝看他急着出门，不怀好意地调侃：“去见谁呀？”
池钧回答：“一个女人，一个可爱、纯洁、善良、坚强又有趣的女人。”听得杨芝一愣一愣：“死小子真记仇，喂！等会还一起放烟花呢！”
“我还债！”池钧砰一声带上门。
远远两条光柱开始摇晃时，施沅兴奋地一跃而起冲到公路中央挥手：“这儿！嘿！这儿！”
池钧下车帮她搬南瓜，本以为这丫头一定夸大其词了，没想到真有轮胎大，施沅还问他：“你要不要也偷一个？”池钧哭笑不得。
“冻坏了吧，先喝点鸡汤。”
施沅喜不自禁接过保温杯，喝了两口后很不自然地傻笑两声：“又、又麻烦你了。”
“不麻烦还能怎么样，就是等到天亮也不会有车经过啊。”
“是嚯，谁让我认识的朋友里就只有你有车呢。这样，你把我丢到市区就行了，我就能打着车了。”
池钧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她，施沅心知后面这句等于屁话，讪讪吐了吐舌头。
“你大小姐太有才了啊，上这儿偷个南瓜丢辆车，让我怎么说你好，要不要去派出所报案？”
“先回家，洛阳他妈妈还等着吃呢。”
“你们……”池钧惊愕地看了眼表，“这个点还没吃饭？”春晚快都演一半了！
他想一会儿，开始打电话，施沅听了几句发现他是在叫外卖，忙冲他摆手摇头，池钧不理，自顾自把菜要齐了，手机递过来：“地址。”
“不能说！”施沅双手捂嘴。
池钧手缩回来：“先准备，我待会再告诉你们。”他斜施沅一眼，“无所谓，反正把你送到地方就知道了。”
施沅恨恨捶大腿：“下次打死我也不去招惹你！这人情我可怎么还！”
池钧笑：“你下午才塞钱给我的忘了么？礼呢，我是替所里送的，可以报账，就算是我出的又怎么样，大家朋友一场何必什么都算那么清楚。”
施沅也笑了，有几分赧然：“你这样的朋友当然人人都想结交了，但是除非我能真正帮上你的忙，否则我可不敢自称是你朋友。”
最后这句她说得很小声，几乎是嘀咕，她怕池钧不快，但这确又是肺腑之言。
池钧没有说话，安静地驾车，直到施沅抬头：“喂，你生气了？”
“不。”他说，“我在思考。”很认真的样子。
施沅差点笑出来：“这么深沉！”
他左手仍把住方向盘，右手在膝头有节奏地轻轻敲击，像是为一支曲子伴奏，只是那旋律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吧。施沅一开始是无意识地看着，看着这一切，窗外的飞雪和寒风，手中的热扑扑的鸡汤，头顶路灯织就的一条又一条橘色的斑斓光带，不断掠过他们，车子像游弋在深海中的一尾小鱼，不曾迷失了目的地，却又自由自在。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听《水果篮子》片头曲时如同被丝绸包裹住的心情，和此刻那般相像。
池钧看一眼施沅，走神走得不知道去了哪儿，他笑着收回目光。
如果对她说，“施沅，你比我大部分朋友都更有结交的价值，理由我也说不清楚。”她大概不会相信。
所以，又何必说出口。
看她和何洛阳合力把轮胎南瓜搬上楼，他在心里说了句：“新年快乐。”
回到家，正赶上整点倒数，杨芝和吴冬蕾忙着把各种烟花炮竹搬到楼下庭院里安放，池钧听见离他很近的父亲自言自语：“今年所里有七千多个痕迹鉴定，四千多个伤残鉴定……”他的话被迫不及待早早响起的四百响炮打断，但是池钧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
七千多个痕迹鉴定，等于七千多起纠纷官司；四千多个伤残鉴定，等于四千多个动荡的家庭，不管怎样这一年算是过去了，风雨喜悲，但愿受伤的人们来年能好些。
初五清晨，何母去世。
施沅在劳碌中度过了春节。打理丧葬、跟进医疗赔偿，何父不能劳累也不能受刺激，这些事情只能两个小年轻去操烦。
丧礼结束后，他们坐大巴返城，施沅拿着两张车票挤出长队，却遍寻不着何洛阳，她七拐八绕，东张西望，终于在长途车站一隅的小卖部发现他。他的神情，像一只倒空了的口袋，施沅看了他好一会儿，翻出点零钱，向小卖部买了瓶肥皂水。
何洛阳发着呆，忽然脸上微微一凉。他回头望去，一大群晶莹剔透的肥皂泡，前赴后继，向他奔来。施沅晃了晃手里瓶子，那种装满了肥皂水的粉红塑料瓶，瓶盖连着一支末端有个圈的塑料柄。她蘸足肥皂水，冲何洛阳一笑，吸口气对准那层彩光流转的薄膜吹去。
无数泡泡像得到指令般争先恐后冲出，然后碎在空中。
施沅不说什么，把塑料瓶塞进何洛阳手里，挨着他坐下。阳光太明媚，照出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还好，我还有沅沅，生活依然值得期待。他懵懵的想，于是愈加用力地揽紧她。
老房子何洛阳没舍得卖掉，那里怎么说也是个有妈妈在的回忆，好在他是学建筑的，可以托导师的关系从承建商那里拿些折扣，他看中一处离市中心稍远但交通方便的商品房，每平米打完九折后再拿到一点优惠，机会难得，他当时就付了首付，余下的款项和繁杂手续也在一个星期后厘清。
还剩下医疗赔偿给的十万，正好装修房子，至于结婚费用……他年前对施沅提了一下，他已经尽量装得随意无心，但她的表情说不上是惊愕还是为难，让他多少有些失望，不过冷静想想确实操之过急，就算施沅本人同意，她父母也不可能肯首的吧。
五月他买的房子交付了，拿钥匙第二天，何洛阳约施沅出来，不说干什么，把关子一直卖到开门那一刻，施沅看着空荡荡的毛坯房，突然反应过来，吃惊地回头：“你买房子了？”
“嗯哼。”他闭着眼睛点一点头，将手背在背后，沿墙踱步。
她呆傻地站在屋子中央，既不见欣喜，也不见感动。
“其实我想装修好再告诉你的，不过我爸说你也是我们家一份子，当然要问过你的意见才能搞，他说得有道理，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墙？是贴墙纸，还是刷油漆啊？”
施沅惊了似的看他一眼，突然抓起包冲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