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习起初以为，她搬到拂尤轩，日日与慎微同食同宿，寸步不离，总会有些尴尬，可她住了十多天下来发现——纯粹是她想太多。
慎微对她极尽耐心，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察觉到她有困惑，便主动指点迷津。而他一旦摆出这般师者的姿态，整个人便宛如道法的恢弘浩淼，想要参他已是不易，且他亦理性到密不透风。两人对面而坐，免不了会四目相投，他脸上也正经得没有表情，似龛前供着的一尊神像。试问正常人岂会对着神像动邪念？
香习终于知道为何慎微会留她在身边——他分明是以身立教，带着她一起遁入空门，由此剔除一切邪思歪念。这样光明正大地共处一室，她心里反而无甚念想，偶尔肢体碰触，气息交融，她心旌荡漾之后总要默念几章《道德经》才踏实。
这一招真是——够狠，够绝！
香习愈发觉得，以后慎微想要拒绝别人的爱慕，只需将她带在身边两三个月，保证让她调弦正柱，一心向道——他真有这样的本事！
“小师弟！”香习一进食斋便望见坐在角落里默默用膳的伶仃身影。
不等她端着食案跑过去搭伙，岿斗便匆忙起身离开了。
“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还在闹别扭。”香习扮个鬼脸。自从八仙论道之后，岿斗便坚决与她划清界限，无论她怎样腆着脸去勾搭都不理会，也不再跟随慎微了。时常见他一个人来去，原本憨态可掬的脸也变得冷漠许多。“真不知道你拗什么，我被他拒绝得那样惨照样没皮没脸跟着他。咦，这样看来我确实很无耻啊。”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香习你可真是走大运了，慎微师兄从没对谁这么用心过！”先前同寝舍的两名丙级弟子笑着从她身边经过，语气不掩羡慕。
“可不是吗，我家祖坟冒青烟啦！”香习朗声应道。
“跟着慎微师兄肯定前途无量，比如先前的重鸢师兄——”另一桌也有几个弟子据此畅聊开来，“这次八仙论道的乙级夺魁者，那幻术已经出神入化了。据说还被天师府的掌门相中想暗中招揽过去呢，结果咱重鸢师兄眼睛看天，睬都不睬，真是好威风呐！”
“这样说起来，他今年过了考试就是甲级了吧，咱们是不是该……”
“听说他没什么别的喜好，最喜欢喝桑落酒，赶明儿我给他送几坛过去！”
……
香习正津津有味就着八卦吃饭，突然间四座噤声，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此时一同出现在食斋门口的两道修长身影——可不正是慎微和重鸢！
秋空高朗，一缕光线斜斜穿堂而过，照得两人眉目分明。一个清和高雅，一个骄扬不驯；一个书生意气，一个少将风采。皆是美姿仪，萧然尘表。男子原不可将花来比，偏他们的面容皎秀至此，俯仰顾盼之间都是峥嵘志气，又如新荷新叶的清坚不可揉折。
香习一口饭卡在喉咙吞咽不及，脑中久久回荡着诗经里的那句：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
她终于确信自己是坠入红尘万丈不知返了，唯独凡间有这样的哀乐起落，亦有这样的人情羁绊。因生命短暂而愈加珍惜现世，各自的环境心事都恩深义重，百态纷呈。
“又是豆腐，看着就倒胃口。”
重鸢很自然地走到香习对面坐下，推了一碟干煎豆腐给她，慎微亦在他旁边落座。
“居然见你们一道来吃饭，真稀奇啊。”香习警惕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转悠。暗想：这重鸢该不是瞅准了她被慎微拒绝，想趁虚而入鸠占鹊巢吧？
“路上遇到了就一起过来，有什么好稀奇的。”重鸢嗤笑一声，面色却极不自然。
香习只顾看着慎微，见他不发一言吃着米饭，欣喜叫道：“哇，你居然吃饭了！”从前一起用膳时几乎没见他动过筷子，她倒也毫不客气吃着两人份。但他从西域回来后消瘦许多，她也不忍心再去夺食，现下见他有胃口，她心里自然无比欢喜。
慎微待口中米饭下咽，才淡声道：“那山楂脯确实开胃。”
“嘿嘿，我从胖师叔那里学来的手艺呢。”香习故意朝重鸢扬了扬下巴，“以后天天有的吃，保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比从前还要俊！”
“你以为养猪么？”重鸢玩味哂笑，“倒是你每天吃得跟猪一样多，肉都长哪去了？”他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啧啧摇头，“瘦得跟猴儿似的。”
“当然是长脑子里了！不然能有这么聪明吗？”香习大言不惭道。
慎微听到这句话时停顿了下，记得从前她喜欢拿一些露骨的言辞撩拨他，总要等到他冷言喝止才罢休，自从那次之后便有意避提男女之事。就好像……意识到自己是女儿身后，也懂得羞耻与避嫌了。
只是他仍会想念她混沌初开时无所顾忌的大笑大闹，只简单地想要与他亲近，想要讨他欢心，得逞之后眼里那种小小的惬意与喜悦。
如果她不是妖，没有这一身可贵修为——那么，执手相伴又何妨？
这样的话他永远不会对她说，亦不会让她看透自己的用心：是我害你动了情，是我带给你无尽的苦恨，那么，我唯一能够补偿你的，便是渡你成仙。待你飞升之后，你看到我在红尘垂垂老去的样子，也许会明白，我曾经的忍痛割舍。
慎微目光暗淡几分，只静静听着两人说笑耍贫，谈天论地，又从巫术提到幻术，香习忽然兴冲冲道：“那些对手都太弱，要是你们俩比一比，才叫好看！”
重鸢耸耸肩：“我是无所谓。”话虽这样说，那语气分明期待得很。
香习兴奋地望向慎微：“怎么样怎么样？”
慎微徐徐抬起那双漂亮的眼眸，道：“好。”
“怎么个比法？”没料到他这么爽快答应，重鸢紧张地搓着下巴，“要不这样，我们每人在香习面前变出一样东西，由他来评判高下。”
“可以。”
“哈哈，重鸢你就不怕我私心偏袒吗？”香习乐不可支。
“我和慎微先瞒着不说，由你自己去分辨，你想偏心就不怕偏错人？”重鸢说着同慎微使了个眼色，对方欣然应允，一派从容。
恰在此时，先前离开的岿斗又回到食斋，往三人的方向看了看，似乎有些迟疑，终是硬着头皮走到香习面前：“香习，百里师叔喊你过去。”
香习起初暗喜岿斗会主动来找自己，一听是师叔遣来的便垮下脸：“等会儿，我还有一场比试没看呢。”她指指对面，“他们俩比幻术，很精彩的，你跟我一起看吧。”
岿斗看了慎微一眼，摇头道：“不行，师叔急着让你过去。”
“哎呀小师弟，别这么一板一眼嘛。”香习起身揽过他的肩膀，嬉皮笑脸道，“你就当是途中腹泻，耽误了一小会儿。”
“那我回去跟师叔说一声。”岿斗也不多劝，径自转身欲去。
“真是绝情。行行我先跟你过去，一会儿我再回来看。”香习无奈地跟着他走，“对了，上回借给你的《智圣东方朔》看完没，那是慎微的书。”
“唔……马上还给你。”岿斗含糊应了声。
“嘻嘻，露馅了吧。”香习蓦地扯住他的手臂，满眼坏笑，“我可没借给你这本书。”
岿斗满面通红，显然很不甘心这么快就被识破：“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变出来的，不过第一眼确实骗过了我的眼睛。你的外形、声音，连说话的表情都和小师弟如出一辙，你说师叔喊我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怀疑。”香习探究的目光从坐着的两人身上扫过，似乎在猜究竟谁是施法之人，“我最初发现异样，是因为你看慎微的眼神——非常平静，”她看定慎微，眼角眉梢都是灵俏之气，“你对慎微不可能会露出这样生分的眼神，你看他，从来都是带着十分的尊敬和感激的。就算你赌气闹别扭，也不可能心性大变到忘记他的恩情，你不是这种人。”
闻言，慎微脸上浮现柔和的笑容，而重鸢则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然后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就能肯定你是假的了。”香习轻巧绕到岿斗身后，又笑着扯了扯他的道巾，“你呀，是个非常注意仪容的人，所以你的衣冠仪范都不偏不斜，端正严谨，这点模仿得很对。但是——有个秘密只有与你亲近的人才知道，你幼时贪玩磕伤过脑袋，至今仍有一道伤疤，就在头顶心偏右半寸处，你为了掩饰这道疤，每次扎道髻都会有意偏右半寸，乍一眼看不出来。但我方才特意观察了下，你的道髻束在正中央，头上也没有那道疤，所以我确定你不是真正的小师弟。”她顽皮地眨眨眼，“那本《智圣东方朔》就是为了让你露出马脚故意编的。”
而香习心下亦有数，这个冒牌小师弟肯定是重鸢变出来的，因为他不了解岿斗，纵然形貌俱似，不免有疏漏。若由慎微施法，必然不会忽视这些细节。待岿斗从眼前消失，她兴致正浓：“接下来是谁要变呢？”
她话音未落，忽闻一声：“师兄！”嬉笑的声音似六月盛夏开了满满一池藕花，纵是十里相隔也能嗅见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