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记得当初与他月下对饮、吟诗作赋的场景,那或许是我生命中最意气风发的一段时光。他对我毫无保留,至诚至善。我很怀念,因此会懊悔,我与他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那种肝胆相照,而这一切都是我年少无知酿成的大错。”重鸢缓缓道,眼里有一种释然笑意,“那句道歉我一直没有对他说,尽管我知道,只要我主动提出,他还是会接纳我——这是他天性的宽宏敞亮。”他的手指摩挲着酒杯,“只是有时我也会想:他若是身处险境,我必定以命相救。但他现在过得很好,我这样远远看着便也足够了。”
香习微微一颤:“你是想告诉我……在乎他,不一定非要和他在一起?”
“言知之易,行之难。”重鸢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那神态倒有些像是兄长了,“这一点慎微比我们做的都要好,我们还得继续修炼。”
“我再修炼千年也修不来他那样的高尚!”香习泄气叫道。
“那你一哭二闹三上吊,他就能接受你?”重鸢斜挑了眉。
“哭过闹过,一次就够了。我脸皮再厚,也不是刀枪不入的石头心。”香习干干笑了声,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走着瞧,说不定我比他先修炼成仙呢!”她豪气顿生,连饮三杯,大叫痛快。
重鸢盯着近在咫尺那张脸,月光下她的肌肤洁白胜雪,发髻松散落在耳畔,眼里醺然如澹水生烟,衬得整个人也娇媚起来。他这样想着便是一愣:“我怎么发现……你最近越来越女气了?”
“咳咳,”香习险些被酒呛到,嘴上答得飞快,“谁叫我老眼昏花喜欢上他,还以为自己装得像女人一点就能讨他欢心,结果一样惨遭拒绝,我还是乖乖做男人好了。”
说罢挥挥袖子,便优哉游哉步出八卦亭。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不对,说好不背诗经的。子曰……”
香习只顾念念叨叨远去,没发现身后有道目光一直跟随她至消失在视野。
“老眼昏花,呵——”即将出口的嘲笑变成低喃,“也对,六千岁,确实够老了。”
慎微回乾虚观已是一个半月之后。
八月白露降,湖中水方老。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
慎微踏入拂尤轩,首先闻见白菊的淡香,一整朵开在青铜方樽内。夏有荷秋有菊,繁花的交替呈现竟未显得时光有人世的哀愁分量,似乎还有新柳发、还有好花开——便已是盛世。他款步走至窗前,窗户敞开到最大,但席榻案几皆纤尘不染,显然被人悉心整理过。
案上摆着新抄的论语,洋洋洒洒写满一整面缣帛,不见敷衍潦草之意,她的字倒是愈显端正了。
慎微眸中掠过分明的赞许,抬头便发现窗外那道熟悉的身影。
香习正蹲在地上栽花,脚边几株白菊应是才从山里挖来的,根须仍挂着湿泥。
他这才发现芭蕉旁多了两株桂树,绿意葱茏,已有发苞之势。他在拂尤轩住了近十载,后院虽空阔,原只有三五种卉木,过了夏季便无花可赏,显得有些冷清,而他亦未曾想过去改变。想必她是发现了这一点,才特意替他多栽几种花草。
慎微目光微漾,正想出声唤她,犹豫了下,转而绕到后院。
“姥姥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把你们移植过来,一定要茁壮成长,不准死啊。”香习拍去手上的泥土,一瞥眼便发现几步之外站着一个人,姿仪清瞻,玉山秀立,青衫经日晒雨淋之后落淡许多。她的目光一晃到他脸上,愣了下,几乎感到陌生——嘴里叫道:“重鸢,你怎么把慎微变得这么瘦,存心来气我的吗?”
慎微听了一诧,她的神色坦然到不像是久别重逢。
香习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袖:“这下注意到细节了嘛,我就说,慎微在外面长途跋涉了三个月,不可能衣衫还像离开时一样新。”忆起半个月前,她连日守在观门外翘首以盼却始终等不到慎微回来,后来重鸢用幻术把慎微变到她面前,她自然信以为真,结果被取笑至今。
慎微已猜出七分:想必重鸢是用幻术骗过她。于是不动声色道:“还有何处需要改进?”
“哇,这次的语调简直一模一样了!有进步,我再看看——”香习眼珠子转了转,笑容恶劣,大胆地伸手要去摸他的脸,他面皮一动,几乎要反射性避开,仍是忍住了,任她的手摸到脸上,“瘦成这样,怎么可以。”她自言自语,眼里升起一种恻恻的哀怨,“说好三个月的,已经一百零五天了,你再不回来,我可真要走了。”她转过身不去看他,像是在生闷气,“一个人呆在这里好没意思,还不如回瀛洲呢。”
慎微心下触动,温和道:“途经豫州遭遇山洪,耽搁了些时日。”
“我问过师父了,他说你们顺道去南蛮一带处理‘三尸蛊’,怕是要到年底才能回来。”香习百无聊赖地拿脚踢了踢芭蕉。
“上衡生于南蛮之地,他主动要求去的。”慎微声音清淡,隐有笑意。
“少骗人了,三尸蛊听起来那么恐怖,你责任心又那么强,肯定不放心自己的同门。”
“我更不放心观中这位等着我渡化的杏妖。”
香习浑身一颤,转身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你你——是本人?”
慎微颔首微笑。
他面颊清瘦,想来经受风霜之苦,但他的苦亦不见得如火如荼,只淡得好像没有颜色,更无需道与人听,因而那双眼睛依然清明不惹尘埃。真是个红尘之外的人啊,他安安静静立在那里,便似入了太初之境——气之始而未见形者。连他的微笑、他的话语亦变得像是没有感情。
香习心里有重逢的喜悦,只是一刹那间又觉得他仍是这样的寡淡无情。令她想起远在九天神殿的戎鹤——她喜欢的,偏都是这样遥不可及!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还能把乾虚观拆了不成。”香习没好气道。
“我是怕你等不及先离去了。”慎微脱口而出,见她脸上闪过短暂的困惑,以及隐隐的期待,他迟疑片刻,又道,“我这个人,沉闷乏味,没有什么好的。只有一点——我做事喜欢有始有终。我既然领你来乾虚观,必定会给你一个圆满。”
他语气真诚平和,眼里那种近似渴求与劝诱的光芒——是对六界众生,乃至一切无可救药的妖孽都可以给予的温柔和耐心。即便你心里有再深的恨、恨到想要杀死他——他也绝不会放弃救赎你。何况他早已看淡了生死,凛然无畏。
我这个人,沉闷乏味,没有什么好的——所以不值得你喜欢。
我既然领你来乾虚观,必定会给你一个圆满——即便我曾给过你关怀和照顾,也请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渡你成仙。
“哈哈,我早就不喜欢你了,你不用拒绝我第二次。”香习扬袖大笑,手心却冒出冷汗。她已然知道,这个男人永远、永远都不会用她的一腔柔情来待她,可她仍选择留下,甚至不觉得这是一种委屈迁就。她开始学着像重鸢说的那样——得不到回应,便看着他安好。那早已不是简单的迷恋,而是痴心——盲目的痴心!“你放心,我虽然冥顽不灵,也不是没头没尾的——妖,”她咬了下嘴唇,“我既然来了,什么样的大苦大痛没吃过,自然不会无功而返。我会跟着你好生修炼,到时候乾虚观的《登仙簿》上也会有我香习的名字!”
慎微低头赏菊,掩去眼底的情绪,淡声应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我回去练压煞十四诀。”香习满面笑容从他身边越过,走出后院,“再过三个月就是易级考试,我得考入乙级才行。”
“我亲自带你。所有考试的课程,我替你先过一遍。”慎微在她身后道,“你回去将换洗衣物一并取来,这段时间暂且住我这里。”
香习没看见他俊面薄红,只听得他轻描淡写的口吻,为难地挠挠脸:“你们凡人不是说什么,男女大防啦,男女授受不亲啦,我是无所谓,但你好歹一身清白——”
“在我眼里,你本就是男的。”慎微低声打断。
“哈哈,也对。”香习爽快笑起,这才发现自己心平如水,竟是一点涟漪也无,“那就有劳慎微道长了。”
慎微注视着她离开的背影,她走起路来仍是歪歪斜斜吊儿郎当,不见得优雅,但那窈窕有致的身段怎样看都更像是女扮男装。
方才与她对话时,她褪去稚气的俏丽脸庞,立于花叶丛中的楚楚风致——看得使人心慌意乱。他心里清楚,她并没有刻意模仿,而是动了凡心以后,紧随而至的凡人情绪使她渐趋女子之态——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所以他方才要求她住过来,只是不希望被那些同门师弟发现。
慎微垂目自忖:乙级弟子的寝舍尚有空余,待她考入乙级后帮她单独安排一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