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觉得辜负了我的期望。”慎微心下有数，“他禀性憨厚，平时即便犯错也不会如此介怀。唯独在辨几面前，他的好胜心要比往常强很多。其实这样更容易发挥失常，若不然今日比试你未必是他对手。”
“我知道我知道，我才不介意。”香习没所谓地笑道，“你们习道是为了惩恶扬善，肩上使命太重，人也被压得横平竖直，不容出现差池。我呢，纯粹觉得好玩，输了照样乐在其中。等哪天我觉得不好玩了，就拍拍屁股走人。”
慎微闻言颇有些不悦，她把这当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么？遂冷淡道：“我倒希望你尽快厌倦。”
香习哈哈大笑，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腕，方才被他抚触过的地方还有余温：“我知道你巴不得眼不见为净。”她耸耸肩，也不气恼，很识相地换个话题，“小师弟是不想给辨几挖苦你的机会，那种假惺惺的笑容确实很让人讨厌呢。”她歪着头打量他，“不过也难怪你这么招人嫉恨，好事都被你占光了，又是参加比试又是当下任观主。明明这么年轻，让我瞧瞧，好像连胡子都没长——”
慎微拂开她几欲摸过来的手，眉头一敛，肃色立显：“这种话，以后休要再说。”
香习低头窃笑，嘴里却道：“昨晚我从你屋里出来，脚痒踢了枚石子，正好砸中一个路人，到今天他脑门上的青紫块还没消呢。啊，就是跟在二师兄身边的那个家伙，叫什么来着。”她这才收拾起玩心，“提醒你一声，你好像被人监视了。”她已能确定，昨晚守在拂尤轩外偷窥的弟子是辩几派去的。而辩几一早便拉拢她与慎微作对，原想她赢了比试便可以名正言顺推荐她代替岿斗参赛，她念着这份人情日后必定死心塌地跟随他。却未料到她根本没这个心。
“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由他看去罢。”慎微道。他分明早就察觉，却不防备。
香习兀自低语：“我见过不少被人害死的妖精，任他们修行再高，也未必能敌过人心的奸狡诡谲。纵然你心如明镜，不惧这些歪风邪气，不过总是注意些好。”
慎微目色微漾，听出她言语里的关切。“你作何打算？”他却问她。
香习一怔，继而明白他是询问她的立场，辨几有心栽培她，他显然看在眼里。若她选择了辨几，则意味着与他对立。她一时起了坏心：“我啊，当然是听二师兄的咯，反正你也不想看到我。”
慎微皱眉，明知道那是一句玩笑，听起来却有些刺耳。
香习扮个鬼脸：“我还要拉拢小师弟呢，弄个众叛亲离，叫你天天摆一张臭脸，哼！”
说完就哼着小曲快活地跑开了。
阳乌飞空，晴云四卷。梨花东栏一株雪，度密穿青，摇迎风飒来。
香习离开食斋时顺道讨了个甜瓜，一路啃着绕过学堂，恰见岿斗正站在屋外，拿着树枝在细沙地上写字。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香习探头一看，“你还真写啊？”
岿斗头也没抬，仍一笔一划地写着：“我已经写到第四十三遍了。”师兄说罚百遍，那么他一遍也不会少的。
“你这字不错，端正峻峭，笔锋拐角处也是直愣愣的，不够圆润。”香习兴致勃勃地点评起来，这是她从沉虞夫君那里学来的本事，见字如见人。“就跟你的人一样，呆板本分，不知变通，一旦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
岿斗知道她是在指点他，低声道：“我知道我很笨。”
“嗯是很笨。”香习笑吟吟揽过他的肩，“可我好嫉妒你呢，因为师兄喜欢你。明明我比你聪敏、比你灵活、比你能吃……”她掰着手指数过去，“也没见他这样喜欢我。”
岿斗心里感到些许宽慰：“我刚入观的时候，比现在还笨，那时候甲级师兄们都不愿意带我，唯独慎微师兄有耐心一一指正。”
因现下观内门徒众多，而师父封洵也为修仙长期闭关，除了分级授课的四位师叔，几位甲级弟子也身负起指点迷津之任。岿斗回想起两年前，那时候身边有许多资质聪颖的弟子明确表示想跟随慎微，而慎微对他们都冷淡客气，遇到问题也会耐心指点，但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交集，致使他们后来都选择了另外五位师兄。
“……包括现在最有资格升为甲级弟子的重鸢师兄，他当初也是形影不离跟了慎微师兄两年，后来不知怎么就投靠二师兄去了。据说慎微师兄以前并不喜欢板着脸，就是因为重鸢师兄的事情才——”他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原来他以前的脸不臭啊，哎哟我可想象不出来。”香习乐不可支，“重鸢么，”她仔细回忆了一番，渐而想起——正式入观为徒的第一天，有个眉眼飞扬的男子扯着她的道巾数落她衣冠不整，言语间十足的傲慢，恰好被辨几看到，才特意教她如何束道巾。以至于她对这个叫重鸢的很欠好感。“他好像和师兄差不多大啊。”
“是啊很巧，他们都是二十五岁，一表人才，也同样的天赋极高，深受器重。重鸢师兄当年可是被当做第二个慎微呢。”岿斗不掩羡慕之情。
“我要是重鸢就不会高兴，被当做慎微的影子，永远超不过他，一辈子都抬不了头。”香习懒懒道。
岿斗听了一愣，竟觉得此言不无道理。
“管别人怎样呢，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香习拍拍他的肩膀，“小师弟你虽然不聪明，可是你有我，还有师兄啊，我跟师兄加起来能干掉一个乾虚观！他们算个屁！”
干掉一个乾虚观……岿斗默默擦了把汗。
“我喜欢你，更喜欢师兄。”香习温柔道。日色在云层里宛转开合，花与树的影子便一绰一绰在地面熠动，如同她眼里的光，“我们要一直在一起，一直，一直，等到你们老死。”
“哎？”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岿斗挠挠头，“为什么是等到我们老死，那你呢？”
“我不会老，也不会死。”
“你耍赖。”
“嘻嘻。”
……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花苞微拆，夕雨忽至。拂尤轩前绛英满地，颠倒青苔。
慎微手持经卷坐在窗前，视线却穿过雨幕飘到后院葳蕤的芭蕉叶上，芳草烟深，舍外玉兰的清香催人放松。他低头阅了几行经文，渐觉有些困乏，便习惯性阖目养神。
不料这一恍惚间，竟入了梦境。
“慎微师兄！慎微师兄！”
他掀开眼皮，发现自己身在藏经阁，那一叠叫唤却是从屋外远远传来的。尽管室内光线昏暗，他的眼睛仍有些不适，抬手轻按神庭，才知自己不知不觉中靠着书架睡着了。他向来谨慎，即便在榻上就寝也能清晰感知外界的风吹草动，定是不容许自己像这般混沌入眠。只因三个月前的伏魔之行他不慎受伤，迄今未能痊愈，一旦觉得疲累便极易陷入昏睡。
“慎微师——”道袍加身的小小少年热切追随着前面的人影，一见对方回头，脸上的欣喜转瞬化为失望，“嘁，原来是重鸢啊。”他咕哝。这人背影和慎微实在太像，但两人在观中的地位却相去甚远，慎微是观主最得意的门生，亦是建教百年来最年轻的甲级弟子，因其道法精深，德行高尚，如今不过弱冠之龄，已被定为下任观主。
而这个重鸢却身世复杂，听说他原是邪教教主之子，本性桀骜，擅长巫蛊之术，两年前邪教被剿灭，他遭受江湖人士追杀躲到八仙山，被观主好心收留。尽管他天资不凡，仅一年时间便考入乙级，但对于初入观的丙级弟子来说，重鸢不仅霸占了慎微师兄，还处处模仿他，自然口碑不佳。
“你找他何事？”此刻站在藏经阁门口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他玉面含笑，仪范端正，内心的不悦并未表现在脸上。
慎微心知此时出面难免会惹对方尴尬，便隐于书架后面不出声。
“当然是有重要的事，你知道他在哪吗？”少年不客气地问。
好没礼貌的小鬼。重鸢心里一阵厌烦，皮笑肉不笑：“我虽不知他在哪，却知道你此刻去找他，他未必有空理会。”忍了又忍，到底是咽不下这口气，又道，“你入观两个月，《南华经》第一章仍背不全，有这溜须拍马的工夫不如回去温习一下课业。”
少年被他训得面上一红：“哼，还真把自己当谁了。”他气呼呼转身，走出几步又故意扯着嗓子大声道，“邪魔歪道，就算学得再像，也不可能成为慎微师兄，顶多是个跟屁虫而已！”
“砰！”重鸢狠狠一拳砸在柱子上。
那少年被他脸上分明的怒意吓了一跳，再也不敢逞口舌之快，赶紧溜了。
“呵呵，这新入观的小师弟还真是不可爱，难怪使你生这么大气。”
不期然一道温谦的声音响起，重鸢余光瞥见自延廊另一头走来的中年男子，立刻敛去眉间戾气，恭敬道：“二师兄。”一面疑心他究竟看了多久，是故意不出声要瞧他笑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