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孩子毕竟年幼,只看得见光鲜的外表,又岂会看见背后的东西。”辨几很自然地靠近他,“慎微自幼习道,又得师父真传,自然竿头日上。你资质不比他差,若能享此待遇,未必不及他的成就。”他声音不大,方巧只容极近距离下的两人听见。
重鸢当即知晓对方的意图,跟着便退后一步:“二师兄谬赞,慎微师兄乃天地间罕见之奇材,晚辈自愧弗如。能够随他习道已是莫大的荣幸。”他坚定表明自己的立场。
辨几不置可否地笑笑:“你若一心向着他,又岂会害他受此重伤?”
重鸢暗吃一惊,面上佯装疑惑:“晚辈听不明白。”
“聪明如你,何必在我面前装糊涂?莫忘了上次赴渭水降魔,我可是与你们一道。”辨几探究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一番,微笑道。百日之前,他与上衡、慎微、重鸢四人奉封洵之命一同赴渭水除“两害”——陆上白犼、水中赤蛟。因慎微与重鸢皆谙水性,便提出兵分两路,由他们深入龙潭对付恶蛟,另一害则由自己与上衡共同对付。
“除魔之举可以在德修簿上记一大笔,原本你没资格参与,是慎微特意在师父面前提出携你一同前往,且一路对你关照有加。入潭灭蛟,你理应与慎微同进退,为何后来我们赶去支援时只剩慎微一人与恶蛟缠斗?”他直截了当地问。
“晚辈毕竟道法不精,何况当时受了伤,想要助他也是有心无力。”重鸢扶着自己受伤的左臂,缓慢道。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渭水的滔天巨浪,魔怪咆哮之声令人胆寒,当慎微被恶蛟卷入深潭不见踪迹时,他心里确实有过恶毒的念头——
慎微啊慎微,你既如此厉害,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斗得过它?
倘若此次除魔之任不能完成,你辜负众望,是否也会像我一样被师弟们指指点点?
他甚至还设想过,若慎微不幸葬身于此,封洵失去了最器重的弟子,必然要另寻继承人,那么自己是否可以取而代之?
但这些念头只是瞬闪而过,因为在他来不及有动作时,辨几和上衡已经赶至。他顿觉心虚,便自己弄伤了左臂,假装无力营救。
“你身上的伤究竟因何而起,慎微不曾起疑,但想骗过我的眼睛着实不易。”辨几见他沉着脸拒不承认,唇边勾起意味深长的笑,似漫不经心地念起:“卧薪尝胆,不忘灭教之耻。今日欲戕我之人,一一铭刻在心,待我出观复兴之日,必定手刃以偿。”
重鸢登时神色大变:“为何你——”
“你忘了本派有一门功夫叫‘目摄幻术’,只要眼睛能看到的,便能照原物一模一样幻化出来,适巧我见过这方绣帛。”辨几又是一笑,“你道,若是师父听到这些话,会作何感想?”
封洵定会将他逐出师门!失去乾虚观的庇佑,以他现在的修为,很快便会被那些所谓的武林正派杀死!
重鸢痛苦地闭了闭眼,脸上已是忏悔之色:“晚辈知错。”
“何错之有?那方绣帛你一年前已经烧毁,即是断了此念。”突然一道声音介入,慎微已从书架后走出,青衫孑然,由暗入明,像推窗见日的一刹,他的脸上落了光芒和尘埃,眼眸却清澹无波,“两年前你心性未定,有复仇之心情有可原,而今你摒弃杂念一心习道,便无需惧怕旁人以此相要挟。师父岂是不辨是非之人?”
他突出其来的出现,辨几依然漾着一脸笑容,而重鸢的脸色已瞬息万变。
“你一直都在……”重鸢声音颤抖,“方才那些话你都听见了?”
慎微看了一眼辨几:“无凭无据,信口开河。不听也罢。”
“我是无凭无据,却并非信口开河。”辨几爽快应道,“他若是无愧于心,焉会受我三言两语撩拨?一个人的天性,岂是学几年道便能修正过来的?”他眼神变得古怪,直视着慎微,“难道你从未怀疑过他?”
“从未。”慎微平静道。
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神情坦荡无晦,甚至令重鸢觉得这绝不是他伪装出来的信任,而是忠于内心的表态。哪怕自己确实有过这些叵测居心,只要献上一个无辜的眼神,他仍可以不计前嫌,敞怀接纳。
这个男子,宽厚仁慈一如泽被众生的神祗。所到之处圣光普照,净无瑕秽。
是呵,纵然自己一度在模仿,学他悠然轻步,学他温声言教,举手投足高雅如出水莲花,可即便再学百年千年,也学不来这一身可昭日月的正气和慈悲!
他是邪教之子,背负血海深仇,再高明的道法也压抑不住身体里蓬勃的杀欲!
有时他也会嫉恨慎微——这个人生来平顺,未尝丧亲之痛,亦不识江湖险恶,才会养成这般与世无争的心性。在他眼里怕是连正邪善恶也非尖锐不可调和,即使被持剑相对,也能拈花一笑,便春风化雨般消仇释怨——
“哈哈,真像个救世主啊!我最讨厌你这一副志要渡尽天下苍生的样子!”重鸢仓皇大笑,神色张狂,他藏了两年,忍了两年,终于在此刻爆发,“二师兄说的没错,那日你被困于龙潭,我本可以从背后袭击恶蛟,可我偏不想救你——我甚至巴不得你死!”他一字一顿,“我从未把你当成朋友,从一开始接近你,我就怀着复仇的目的,因为你是师父最引以为傲的弟子,从你身上可以学到最厉害的本事!”
他仍记得两年前的归无之礼,他忍下满腔仇恨朝封洵屈膝长跪,六位甲级弟子立于一侧,最显眼的却是其中一个姿仪英秀的少年——看起来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纪,青袂瘦骨,经身旁几位成年男子一衬便有几分单薄文弱之感,而其神色安定,那双漂亮的眼睛似湛湛一泓清池,水木明瑟,白莲弥望。
他一时惊异,暗想世上竟会有如此清洁端正之人,仿佛被看一眼便渺然有皈依之心。
封洵领着他逐一认识六位师兄,直至走到那少年面前:“这是慎微。”老者神容间难掩偏爱之色。
“慎微师兄!”他朗声高唤,行了大礼。
慎微颔首微笑,目光融融,不惊不乍,一如经文中和光同尘之态。
他霎时屏息,那张脸离得太近,触目所及便是惊艳一片。少年长眉长睫,肤白胜玉,著水则似桃花含露,因自濯濯一副傲骨中生出的秀艳之相,便端然不可亵渎。他自恃形貌出挑,竟也被比的黯淡失色,忙低下头不肯直视。
初初碰面,他心底虽有落败之忿,却也知道跟随慎微对自己最有利。
他以请教为由试着去接近,很快便彼此熟悉,从此一同诵经习道,一同出观收妖,甚至于一同行冠礼、对酒令,可谓焦孟不离,情同手足。
“我果然没有选错人,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度,倾囊相授,全无保留。”重鸢冷笑,可他没有想到的是,慎微待人至诚至善,胸襟夷坦到亦只是一种慈悲,不动心,不动欲——好似骨子里早已剔除那些烦累的情感。而其行事的雍容自如,如同生在天上诸佛之所,游于人间妙乐之处——光明炽然到不设心防。他日日受其熏陶,最初的复仇之心渐被消磨,直至两年后他恍然惊觉:这个男人的诚恳并非一无所图,而是潜移默化地改变他——以一身凛然正气,逼得他弃暗投明,做一个好人!“我原以为再过几年必能与你不相上下,可惜被你发现我的意图,便随你处置罢。”他潇洒地摊开手,不作任何辩解。
慎微静静望着他,眼里有云雾清泽,却问:“你心里的怨,去了多少?”
重鸢一愣,咬牙道:“已经去了大半。如果你想感化我,那么你做到了。”或许再过不久,他会彻底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血液里的仇恨,变成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正派人士——倒不如就此决裂,离开这个圣人!
“你明知道,即便你缄口不言,我也会相信你。可你选择道出实情,定然是想做个了断。”慎微垂目一笑,所有的情绪皆被妥善隐藏。蓦然一扬右手,掌风如刃,却是削向自己的左臂——“噌”,半截衣袖飘落在地。
割袍断义,不复旧恩——他们的情分,亦到此为止。
重鸢望着地上那半截青袖,心里纠缠不清的悔恨和不舍,转而变成释然。从今以后,终于可以做回自己,终于可以不用再跟着慎微,一面折服于他的心智才华,一面痛恨自己背祖忘宗。
“我从未想过要感化你。”慎微离去之际淡淡道,望向天际的流云,“我只觉得,你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菡萏香销,西风愁起。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
修行之路注定孤独。
那一年,慎微方及弱冠,便已领悟这句话的含义。
从此,那双眼睛不再润泽含光,而是多了冷漠和疏离,并非厌世疾俗,只为避免招惹不必要的情愁。被好友背叛之后的沉淀省思使他变得更加沉稳,脸上亦罕见笑容。对于资质平庸的师弟他仍会耐心指点,却仅止于同门之谊。那一次割袍之举,是对自己的决绝,从此一视同仁,不分厚薄。
道法所谓“物极必反”,情爱亦如是,浓尽必枯,淡者屡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