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微撑着淡墨绸伞走出拂尤轩，外头雨势大了些，浸在清露里的榴花鲜红欲燃，叶低枝重。
心思静下来，他开始回想方才的梦。已经五年了，即便当时内心有过震荡，如今回忆起来已然淡得不留痕迹。他认识重鸢那年不过十八岁，心智尚不成熟，年少时代的交情无论以何种姿态呈现，总轻易诱的人真心相待。偏自尊心又强，一旦决裂，必定饮恨不相往来。他后来遇见重鸢的次数屈指可数，亦知道对方是刻意回避，每次意外相逢，总能从他脸上找到一些不自然的拘谨。
慎微知道，断交一事，重鸢比他还要耿耿于怀。他表现出的大度反而显得薄情，兴许他是真的薄情——包括后来重鸢选择跟随辨几，他心里并没有太分明的矛盾挣扎，只烫了一壶温酒，孑然安静度过一日。
那天是霜降，他仍记得酒醒时分凉意浸骨，枯草霜花白，寒窗月新影。
“不知桑落酒，今岁谁与倾。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十千提携一斗，远送潇湘故人。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无奈别离情。”
——那是他和重鸢行酒令时爱喝的酒，后来他再也没沾过。
他想，无论再过多少年，这副淡泊的心性到底是不会改的，一些闲愁淡怨很容易便能看开。向来孤舟独棹，何惧寒江落雪？
待年岁渐增，他为人益发四平八稳，更懂得隐藏情绪，面对陌路来客他仍不露声色，只是心底会多了审视与考量。留下的人不会贸然欣喜，离开的人不会出言挽留。
慎微往南行去，一帘疏雨里渐能望见八卦亭，那是自乾虚观初建时便遗留下来的，亭身由八根巨石凿成擎天柱，柱上飞龙盘绕，腾云驾雾。据观中史籍所载，八卦亭落成之际，浮雕盘龙复活，企图离柱升天而去，适逢道教始祖夜观星象发现，便以神拳将它钉死在石柱上。
此刻正有人懒洋洋地倚着栏杆，望着阶前雨水出神，她仍是歪斜的，即便穿着齐整的青衫道袍，也似不肯读书的顽童使坏要与夫子作对，脸上的表情既叛逆又天真。
香习蓦然抬眼见他经过，欢喜地挥起手来：“师兄师兄！”
慎微闻声驻步，便见她一路踩着水洼跑至伞下，道髻经雨水打湿，落了几缕湿发粘在颈上，他心里突然有些异样的感触，一低头便迎上她明媚的笑脸：“我方才还想着你呢，可巧你就出现了，正好带我走一程。”
慎微望向不远处的一排青砖灰瓦屋，这里原本是乙级弟子的寝舍，这么晚了……“你怎会在此？”
“小师弟最近忙着练功都不搭理我，正好重鸢拉着我陪练，说是过几日就要比试了啊——啊嚏。”香习搓搓鼻子，“我没想到出来雨这么大，也不乐意回去同他讨伞，就想等雨停，幸亏遇到你了。”
慎微神色微动，语气仍平淡不惊：“他是乙级弟子，要你一个丙级的陪练基本功？”
“不是基本功……”香习心知瞒他不过，乖乖承认，“其实，我偷学了点幻术。”
“我说过——”
“知道知道，不能急功近利嘛。”香习赶紧接口，堆出讨好的笑脸，她已经把丙级课程都学完了，整日便被师叔喊着诵经背书，背得她头昏眼花。重鸢说要教她幻术她自然高兴，“我是觉得好玩，第一次知道幻术就是见你变了一枚铜腰牌，印象深刻，所以一直很想学。”
原来她一直记得……慎微语气稍有缓和：“你若真想学，我可以教你。”
“哇太好了！”香习眼眸骤亮，雀跃地转了个圈，“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前提是等你年底考入乙级。”慎微又道。
香习登时垮下脸：“那还要大半年啊……”
“你若等不及，二师兄应该愿意教你。”那声音又冷了几分。
“不不不，我跟你学。半年算什么，一年我也等！”香习一脸谄媚，“我才不要跟他学呢，自从知道他有意针对你之后，我怎样看他都不顺眼，尤其一笑起来真令人毛骨悚然。”她佯装打了个哆嗦，“这几日他不在观中，我便觉得浑身舒畅。”
“他出观了？”慎微略感诧异。近日并未收到赴外除邪的任务，何况八仙论道将至，依辩几的性子定是忙着张罗布置，不应该会挑这个时候离观。
“我听邻舍的师弟说初二那天清早就见他走了，匆忙得很。”香习嘿嘿一笑，调侃道，“到幸亏我不是下任观主，否则定要被他逼得发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你怕么？”慎微突然站定，问她。
连绵的暮雨洒落，在绸布上跳着珠子，叮咚叮咚的声音清晰好听。
他的右肩已然湿透，因撑伞时有意向着她这边，替她挡去风雨。青云蔽月，天色昏溟，他白玉般的脸庞沾了雨水，于是连目光也被浸得凉凉沧沧不惹情愁，偏这种不露声色的温柔尤为致命。
香习睁着一双迷惑的眼眸，只见他俯下脸来，在她耳旁道：“倘若你跟了我，仍需随我一同面对这些深晦居心。你怕么，香习？”
他声音很轻，最后一句香习，几乎带着暧昧的上扬，似刻意又属无心。令她恍惚回忆起多年前在阑相殿，当她被骗入画中以后，戎鹤以手指触摸她脸颊时温柔的感触。“香习，香习……”一遍一遍，响彻天地，她的心亦跟着忽冷忽烫到颤抖不止。她是真的抗拒不了啊，在那冷淡的外表下一丝一毫的关怀和撩拨。
香习面颊泛上热气，眼睛看地：“我可没说要站在你这边。”四周有弟子经过，他却距离她这么近，像是故意让别人看到他们的亲密，故意要她别无选择，只能跟着他。
“无妨。”慎微干脆应声，作势要退后，却被香习情急地扯住衣袖——
“我本来就是为了你才入观的。”她别扭道，原本迷茫的思绪逐渐明朗：她不可以喜欢戎鹤，可慎微是这样的凡人，那么，她是可以尝试去喜欢的吧。“我才不怕。”
慎微低头看她，这是她第一次露出近乎女儿家的娇态，他心里一怔，方才那种异样的感觉再度浮上来却被刻意压制，他声音已转清淡：“乾虚观毕竟是修身之地，他在此一日，便要顾及师训门规，不至于做绝。你毋需太过担心。”
“嗯。”香习随口应道，专注盯着地上两人的脚步。
一大一小，一前一后。
她有意加快步伐，与他并肩。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一腔女心的喜悦，只是喜欢，不是爱。可以浅尝辄止。她不求画梁双燕的恩爱清好，只要这样并肩走在一起，纵然凄风苦雨，她眼里仍是一片晴天艳阳，明霞光灿。
两道青色的背影渐行渐远，渐凝成画中淡墨的一点，不分彼此。
雨霁云收。
八仙山愈发丰艳翠丽，子规初啼，连石缝里的蛩蚁亦显得泼络通人性。
“小师弟，听说你天没亮就跑来练习，肯定饿了吧。”列御场外，香习笑眯眯地递了个包子给岿斗，“明天就要比赛啦，你可以适当放松一下，别太辛苦了。”
岿斗心不在焉地啃着包子：“笨鸟先飞。我再不勤奋些，如何能弥补先天之拙。”
“你并不笨，怎可自轻？”慎微自对面走来，神色平和，隐有一丝笑意，“我举荐你参加比试，原是想给你个机会切身感受一下。输赢并不重要。”
“师兄，如果参加比试能够换你一个笑容，你还不如派我上场。”香习含恨暗想，师兄为了鼓励小师弟，连杀手锏都使出来了啊！
“再过五年你仍有机会。”慎微又是一笑。
香习顿觉头晕目眩，站立不稳。“师兄，你该不会是幻术变出来的吧？”一面说着，不安分的手就要摸到他脸上去，意料之中被冷冷隔开。“是本人，嘻嘻。”清楚瞥见对方眼底的恼意，她得逞地扮个鬼脸。
“如果我输了……师兄你还会带我吗？”岿斗闷声问。
香习一听只觉士气不对，还没开始就想着会输，这怎么行？转眼却见慎微平静颔首：“这是自然。我初学道术时也经常输人，师父从未嫌弃过。”
忽闻一道急促的声音传来：“慎微师兄——出事了——”
循声望去，只见一位乙级弟子迎面快跑过来，脸色煞白，分明是受到惊吓，一连喘着粗气道：“来了几个天师府的人，说是从黎河发现一具尸体，穿着咱们观的道服。他们就在悟真殿，您快过去看看！”
慎微神色一凛：“岿斗，你去通知师父和其余几位师兄。”他交代了这句话后便立即动身，香习见状紧随其后。
悟真殿，乃外客秉烛焚香之地。此刻正有几位身着黄绸道服之宾，衣冠严谨，俨然而俟，腰间皆以铜钱为坠。其中一位年过中旬的道者，眼如丹凤，双耳悬珠，姿态比旁人清高许多，且腰间铜钱有七枚，彰显着家主身份。见是慎微过来，他略略作揖：“贫道薄祎，问候贵派。”
“薄掌门，久等了。”慎微回之以礼，目光落在他身后麻布覆盖的竹簟上，“可否烦请薄掌门告知具体经过？”他上前揭开麻布，尽管尸体披头散发，全身肿胀，依稀还能分辨出原本的面目。随着他的动作，一旁香习惊呼出声——
“是二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