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比试结束,重鸢撤回幻象,香习仍觉得意犹未尽。她两颊生晕,目光滢然,一颗心也似这初夏花事的盛烈无收管。
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一旦动情,一个眼神都要惊天动地,千丝万缕都是纠缠。待相思入骨,已如覆水不可收。想要浅尝辄止——该有多难?
“擦擦你的口水吧。”重鸢嫌弃道。
“嘿嘿,”香习胡乱用衣袖揩了一把脸,猛然惊问:“跟魁星楼的不是第二场了吗,今天是什么日子?”
“十二,你睡了整整三天。”重鸢斜睨她一眼,心知她要是没受伤肯定已经从床上蹦下来了,不禁又有些好笑,“慎微除了参加比试,其余时间都在照顾你,他自己受伤也没见这样悉心调理。”他冷哼一声,“他对你当真是用心之至,在拂尤轩外下了结界,外人接近不得,咒语只有他知道,即便自己在道场比试,仍能保证你的周全。”
意料之中见她一脸窃喜,重鸢内心有几分嫉妒,挖苦道:“以你现在的功力,捱了火云之箭还能活下来,脑子也算正常,倒是稀奇。”
“好嚣张么,再过几年我们比个高下!”香习不服气地扬起下巴。她好歹是妖身,纵然受了重伤,只要精魄不散,便能很快恢复过来。“啊,”她立刻想起正事,“今天是十二,那今晚——”
“他叫你放心,一切他自有安排。”重鸢分明知道她想说什么,扯了软簟便在对面坐下。这个房间他再熟悉不过,一别五载,家具陈设并无添新,连桌案的摆放都与从前无异,想来再过十年百年也不会变的。慎微啊,是个固执的、长情的人——如果他会动情的话。“你只管好生养伤便是。”他眼睛看天,“他说的轻描淡写,凭什么要我当苦力,伺候一个等级比我低的人。”
“装什么,你根本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吧。”香习毫不客气地戳穿他,“我这一受伤,自己两眼一闭什么也感受不到,倒是无形中拉近你和师兄的距离。”
“这叫什么话?”重鸢眉毛一挑。
“你接近我,本来就是为了他,不是吗?”香习托着脸颊坏笑道,“我早就奇怪了,像我这样的无名小卒,走的什么狗屎运蒙你格外关照。你故意对我好,其实是想通过我缓和跟师兄的关系吧?”瞧见他脸上尴尬变色,她倍感愉快,“我知道你跟师兄以前如胶似漆,后来就劳燕分飞了。年轻的时候嘛免不了有点误会过节,几年一过,那些仇啊怨啊早就烟消云散了。”她笑眼弯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但你又拉不下脸来和他重修旧好,就想找个和事老,当然是从他身边的人下手咯。”她眼眸一转,“你嫌岿斗笨,领会不了你的意思,搞不好还弄巧成拙。但我机灵啊,所以你就选中我了。我猜的对不对?嗯?”
“如胶似漆是这么用的吗?劳燕分飞是这么用的吗?”重鸢额头青筋直跳。
“看来我全猜中了。”香习拍手大笑,乐不可支,“师兄不是会记仇的人,既然他把结界的咒语告诉你了,说明他对你很放心。你也不要太介怀啦。”
“我当年做的混账事,没你想的那样简单。”重鸢别过脸去看窗外,手指扣紧床沿,分明是在忍耐,“他若原谅我,是他宽豁大度。他若不肯原谅,也无可厚非。”
香习敛去笑意,难得心平气和道:“你不必勉强——”
“不,我理应告诉你。”重鸢突然打断她,“我压抑了很多年,其实,我想找个人倾诉。”
慎微自引云阁归来,已是傍晚。槐花满院气,松子落阶声。
卵石小径幽寂曲回,长养薰风,渐开荷芰。
走至拂尤轩前他脚步一顿,有些诧异地望着眼前的场景:香习正赤足踩在青石上,挽起衣袖,踮着脚尖,欲采高树枝头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
“开在这里不是一样看么?”
那道清淡的声音并没有阻止她的动作,只听“喀”一声,她已熟练折下那枝花苞,腰身一侧,便是个极艳的回眸:“你不知道,玉兰比别的花都要自恋,非要人采下它细细观赏才高兴呢。”她举着花枝到他面前,笑吟吟问,“好不好看?”
“你怎么不穿鞋?”慎微皱眉。
“啊,我没找到自己的鞋。”
“我不是摆了一双?”
“那是你的呀!”香习拍额惊叫,“原来你是留给我穿的——真是,小师弟说你有洁癖,我都不敢穿,怕你看见了又要责骂。我这就回去穿,嘻嘻。”她喜气洋洋往回跑,一双玲珑玉足在慎微面前晃了又晃,曼妙风光,直瞧得他眉头紧锁,心事沉沉。
这双脚一看便知是女孩子的,与她同寝舍的师弟们可曾瞧见过,又会作何感想?
“我便知道你一醒来定是坐不住,特意点了你的昏穴,让你安生修养三日。”慎微入屋道,“你的伤可好些了?”
“一点都不疼啦!”香习大义凛然地一拍胸口,马上疼得呲牙咧嘴,被慎微冷目一瞠,忙乖乖坐下,心里却惦记着那天晚上听到的一切,“师兄,你知道伏邑是凶手了?”
“嗯。”慎微颔首,“那天我在悬崖下发现了二师兄遗落的道簪,便猜到是大师兄所为,那只毕方鸟想必是在他们交斗时被误伤,摔下悬崖,所以见到我时格外恐惧。”他没有忽略任何一个细节,“二师兄手里抓的东西,一定是大师兄想要寄给奚梧的密函。他本想以此要挟大师兄,不料遭到灭口。”
“他们早就约好了今天晚上行动。”香习点点头,“大师兄养了那么多鸟雀,其实是为了掩饰专门训练了用以传书的青鸟。不过——”她仍有一点想不明白,“卫寅说初二那天早上看到二师兄离开道观,又是怎么回事?”
“那并非真正的二师兄,而是大师兄塑造的幻象,二师兄在前夜已经被他杀害。”慎微道明真相,“他想嫁祸于天师府,故意将薄祎约在渔阳镇,并且算准了时间,能够让他们在初六那天发现二师兄的尸体。”
“看起来不问世事,没想到对各门各派都了如指掌,善于布局。难怪连二师兄都斗不过他。”香习细究之下,倒是觉得伏邑有些正邪莫辨的神秘,“我总听人家说他是戴罪之身,他究竟犯了什么罪?”
“大师兄……是重情重义之人。”慎微目色幽远,娓娓道,“二十年前的江湖之争,大师兄失去了毕生所爱,并一度以为自己的骨肉已经不在人间,万念俱灰之下,告别红尘,出家习道。后来才知自己的儿子卖命于一个叫‘无乐狱’的杀手组织,不分黑白,满手鲜血。大师兄得到消息后不顾师父劝阻,独自奔赴无乐狱,险些因此丧命,尽管师父及时出手相助,却也耗尽半生修为。大师兄自觉愧疚,便在师父面前立下誓约:彻底斩断过往,以余生守护数珍阁,绝不生离。”
“到最后还不是打了自己一耳光。”香习嘴巴一撇,“他那样聪明,怎么也会被宴泷利用?还有,他是如何习得火云之箭的?”
“他的亡妻,秋画,曾是天师府掌门的侄女,想必他是因此得到了箭法。”慎微道,“且他一向尊敬师父,必然不想利用本派道法对付自己的同门。”
“你总能看见别人好的一面。”香习见他始终一派沉着便也放宽了心,知道他肯定想好了万全之策。“可他对我却完全不念同门之谊,我被他害得那样惨,你总该替我讨回来。一丁丁都不能少!”她故意坏心眼道。
“只怪我没有早些告诉你真相,让你早作防范。”慎微叹道。忆起那日他在引云阁与师父商榷要事,感应到同生铃的声音突然变弱,便知道她出了意外。当他从河岸找到不省人事的她,他的心跳几乎停止。习道至今,见过多少死生伤难,从未有任何事令他如此慌乱过。
他一路抱着她回拂尤轩时,她嘴里仍含糊不清说着:“师兄救我……我不想死……”
她满脸血泪的模样令他揪心不已,只恨不能替她承受这一身伤痛。
她是修行数千年的杏妖,轻妄潇洒如天光云影一般,何曾面临这样危急而力不从心的时刻?她愿意舍弃一身修为来乾虚观,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吧,从头开始学习道术,重复背诵那些枯燥的经文——这些对于她一定不堪忍受,而她又如何能坚持下来?
她……究竟为何来乾虚观?他忽发很想知道。
“我啊,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冥顽不灵、屡教不改,即便是跟师兄这样好的人在一起,也没学到什么优秀的品质,还是跟以前一样胡作非为,睚眦必报。”香习食指蘸着茶水在桌几上画符,有些虚掩无措的样子,“伤害我的人我都记得,并且绝不原谅。但是——师兄你不要被我带坏。你还是要做个宽宏大量的好人,我喜欢你这样的好人。”
慎微听了一怔,不以为然道:“你若真能将我带坏,倒也长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