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习听得冷汗直冒,低头时,门口处一方空地恰落了两道影子,意味着两人此时离她很近。其中一个是伏邑,而另一个——她屏住呼吸,仔细辨认另一道陌生的人影,相较于伏邑的高大,他则显得纤薄许多,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气力不支的虚浮,是白堃观的奚梧!
他们居然是父子!?十二日晚上他们想做什么?盗取讳深瓶吗?
“……慎微随时可能回来,此人心智之深,非我等所能及。见到你他必然会起疑心,你快些走吧。”
“若是遇上了,父亲当着他的面杀了孩儿便是。孩儿活着也只是蝼蚁草芥,任人践踏。”
“胡说八道!”伏邑痛心之余,勉力劝抚,“奚梧,我知道你心里有怨,你变成这副模样我也很不好受……你再忍耐几日,我既已决心为你背叛师门,便一定能救你。”
眼见那两人已走至门口,香习心知自己肯定躲不过,也逃不了,情急之下铤而走险,大喊道:“大师兄!我给你们带来了包子!热乎乎的薄皮春茧包子哦!”
伏邑目光一暗,杀气毕现,并飞快同身边人使了个眼色,自己率先走出,正迎上香习灿烂的笑脸,晃了晃手里的食盒:“我原本打算回寝舍,半路上看见几个巡夜的师兄,大家都这么辛苦防范,我也想表现一下,特意去食堂要来一笼包子,嘻嘻。慎微师兄回来了吗?”她作势探了探头。
“还没有。”伏邑朝她走近,一双眼睛直视着她,神情说不出的古怪。
“呃,我脸上有东西吗?”香习抹了一把脸,这才发觉满手心的冷汗,“哇呀,有蚊子!”她怪叫,作势去拍蚊子,“啪”,食盒盖子晃落在地,里面的包子跟着滚了出来,粘上泥土。
香习愣在当场,脸却红了,似乎连自己都无法容忍这样愚蠢的举动。
伏邑探究的眼光将她打量了一番,唇边勾起一丝笑容:“不妨事,你的心意我们收到了。我不喜欢吃包子,慎微也没有吃宵夜的习惯。”
“那……我回去了。”香习捡起散落一地的包子,又同伏邑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走出几步忽听到一声:“香习。”
她顿时心跳如擂,一颗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她无比清楚,这场对阵一如打仗,他身后千军万马,而她孤卒深入,一步走错,必定满盘皆输。
伏邑轻步走到她身后,双手放在她肩上,感受她身骨的纤细僵硬,语调缓慢得能听出咬牙之意:“这包子应该很香吧?莫不是我鼻子出了问题,怎的闻不出来?”说着取过她手里的食盒,“香习,原来你这般聪明,我险些被你蒙混过去。这分明是用幻术变出来的,所以没有气味。”他冷笑,食盒顷刻间化为乌有。
“救命啊!杀人啦!”香习纵声大叫,同时飞快掐指念诀,赫然打出一道铜篱诀——“破!”
伏邑立如青松,弹指一道紫光,便轻而易举划去那道攻击。“你灵性非凡,若早学五年道术,今日我未必是你对手,可惜了。”
他目光骤厉,双手交错于额前,十指成勾,指尖闪耀赤焰之光,灼如火云艳霞。
香习惊恐瞪眼,那是——“火云之箭!杀死二师兄的凶手是你!”
“不错。”只见伏邑手腕一推,刹那间红光冲天,万箭齐发。
香习以兰心诀相接,到底只是螳臂当车,任由无数道箭光穿胸而过,那一瞬间甚至感受不到痛,只有对死亡的恐惧——“砰”,她被一股巨大的冲力撞飞至悬崖边上,跌落在地。她意识尚存,方撑起身子便连连呕血,五脏俱废的痛楚令她重又扑倒在地。眼皮微微掀开,记住了那方正刚直的脸庞上一双幽暗的眼睛,离自己越来越近,耳旁的声音也似从地狱里传来般冰冷无情:“他资质不足,却妄图继承师父衣钵,机关算尽,最后自掘坟墓。而你天赋出类,本是修仙奇才,奈何浮躁不定,才会惹祸上身。”
香习竭力张了张嘴,却连呻吟声都发不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双手将自己推下悬崖,感受着身体被山风拉着下坠,想象不久以前,他便是以这种方式将辩几送上黄泉。
风啸声不绝于耳,浓重的夜色和山雾遮蔽了一切,月光、星辰,皆消弭无踪。黑暗之中,她的思绪反而清晰异常,并想通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伏邑养了那么多只鸟,实质上却对鸟类一窍不通?
为什么辩几临死前仍抓着那样东西不肯松手?
还有啊……师兄还没有告诉她,他最看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唇角扬笑,神志渐趋缥缈,这时后背突然撞到一样东西,勉强止住下坠之势,她眼眸遽睁,想起崖壁上的松树,求生的本能超越了一切,她飞快伸臂去抓——枝干粗糙的触感令她心中大喜,随即听得一声“咔嚓”,幼枝因承受不住她的重量而折断,她的身子再度下落,“噗通”,落入奔腾的黎河水里。
河水一瞬淹没眼耳口鼻,接着整个身体被冲击而下,冷水像刀子一般,无孔不入,刺得她失声尖叫,血液一刹涌到头顶。纵然她水性不弱,到如此情境下只连泅水的反应也不够,一任水流带着自己沉浮。
人在经历重重磨难、求生无望后大约都想到不如死了解脱,妖也不例外。她这样想着索性放弃了挣扎。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痛觉一阵一阵传来,逼得她清醒。她咬咬牙,到底是不甘心就这样死了,双手开始扑腾,竟侥幸抓住岸边一枝横叉而生的树枝。忍住骨骼被拆散的剧痛,她拼尽最后的力气爬上岸。
“咳,咳咳……”血腥味卡在喉咙口,她咳不出来,只能哑着嗓子干呕。面皮急遽抽动流下汗水,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痛,几乎令她承受不住地闭上眼睛。不——不能闭眼,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小命,这时候闭上眼或许再也睁不开了。她是妖,她的肉身是画出来的,死了连尸体也不会留下,而是像衔环那样彻底消失,谁也找不到她……不!不可以!
香习缓慢动了动身子,勉强适应了四肢的痛楚,便咬紧牙关站了起来。两条腿仍战栗不止,浑如铅重,抗拒任何动作。这没用的身体!她偏不肯认输,开始移动脚步,才走几步便栽倒在地,猝地呕出一口鲜血。
“香习!”
不知从何处闪现一道人影,惊痛之际迅速封住她身上几道大穴,将她带进自己怀里。
香习头靠着他的胸膛,感受其胸口剧烈起伏,气息不定,她浑浑噩噩地想:这是师兄吗?可她的神仙师兄何曾有过这般惊慌失措的时候?但那张脸分明是师兄的啊……她用力睁大眼睛看他,直至眼里泛出湿润的水光,眼泪便流了下来。
剧痛再次来袭,香习头一歪,任由黑暗吞没自己的意识。
香习清醒过来已是三日之后。
山光西落,池月东上。青虫也学庄周梦,化作南园蛱蝶飞。
窗外有白玉兰的花枝与蕉叶摇曳萦逗,人间的草木鱼禽原是识得江山盛衰的,这般悠闲的姿态愈显得日子清长,岁月静好。香习游目四顾,她的脸色仍苍白得很,嘴角却浮现笑意:这是师兄的房间。
“吱呀”,有人推门而入,带进一室夕阳。
“师兄——”香习张口便叫,才支起身子又迅速垮下脸来,满眼睛的不高兴。
“呵,你做老爷了不成?有人来看你,你还挑肥拣瘦?”重鸢走至床前,瞅着她病歪歪似一滩软泥的样子,忍住了没和她斗嘴,只道:“慎微刚赢了比试,被师父喊去了,他特意嘱托我过来照看你。”
“他已经比完了?唉唉——”香习哀叹不已,“我错过了。”
重鸢勾唇哂笑:“我就知道你醒来会懊恼,放心,我自有办法让你看到。”
只见他徒手画了个圆,口中念念有词,那画圆的地方落下一道透明的水幕,水中渐有五彩光芒聚敛,继而呈现缤纷幻象——列御场上,两人对阵,锣鼓喧豗,呐喊不绝。可不就是今日比试的场面!
香习欣喜之余,亦惊叹他的幻术已至炉火纯青之境,恐怕与慎微相比也难分伯仲。
“慎微的对手是魁星楼的木朔。”重鸢指着场中央一位鹤发白须的老者。
“哇这么老!”香习嘴巴一撇,“看起来比咱师父都要大呢!”
“木朔习道已有五十载,换作平常人家孙子都好几个了。”重鸢打趣道,一面详细同她讲解起来,“不过他面对慎微还是落了下风,亏他还先出招呢,你瞧——这一招移星换斗,慎微使的多好。还有这招花开满江,集幻术与天罡地煞术于一体,木朔老头瞧着都傻眼了。哈哈。”
“我就说嘛,师兄肯定拿第一。”香习着迷地看着幻象,仿佛亲眼看到慎微在道场上的卓然英姿。面临对手先发制人的频繁出招,他不慌不忙,应付自如。他脸上的那种端正从容,是多么令人心驰的模样啊,那些掌声与喝彩亦令她从心底里觉得甜蜜和骄傲。
这就是她喜欢的师兄啊——他乃一介凡人,却绝不渺小可欺;他胸有甲兵,超群越辈,亦不像神仙的高高在上。他的淡泊是对待自己也像置身事外,不纵容,不苛求。她了解之后益发觉得——这种心性的纯然可贵。即便生于乱世,行于荆棘断垣之中,亦会是这般圆正庄严,不露忧惶,不容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