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诗中蒹葭
宝弋2016-07-14 15:553,320

  “不是念,是抄。”慎微宽袖一拂,案上便多出一卷空白的缣帛,笔墨皆准备妥当,又道:“你写字只写偏旁,成语诗句乱用一气,我必须督促你改过来。今后每天中午你到我这里抄一个时辰的书。”那语气分明不留商量的余地。

  香习抚胸作痛哭流涕状:“能换别的吗?织布绣花生孩子我都愿意,除了抄书——”

  慎微一双清眸静静注视着她。

  “好嘛,你们都嫌我没文化呗。”香习伏在案上,懒洋洋翻开诗经,“小师弟还说羡慕我,他不知道我有多佩服他,怎么就能静下心来读书写字,一遍又一遍重复同样的步法和手诀,我真是半刻也坐不住啊。”说着又换了个姿势,盘膝斜坐,一手托着脑袋,“要我抄书也不是不可以——”她眼珠子一转,涎皮赖脸道,“但是你要每天给我笑一个,我才有动力。不然我就跟你耗时间,说不定到时候是你先烦我。”

  “好。”慎微答应得爽快。

  香习一听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你你同意了?”

  “今天的已经预付过了。快写吧。”慎微说完便走至内室,不再管她。

  “哇哇,师兄你耍赖!今儿能预付,明儿是不是还能赊账?你分明就是不想笑嘛!”香习怪叫,见对方久久未回应,只得将宽大的衣袖挽到肘后,开始写字,“反正每天能陪你一个时辰,我也不吃亏,嘻嘻。”她握笔的姿势很不规矩,写出来的字却拗峭潇洒,很有几分气吞山河的壮阔,一面写一面大声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师兄你是不是在打坐?”

  “是。”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香习唇角噙笑,便又接着摇头晃脑念起,“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师兄,我每天要用这些笔墨缣帛,不是很浪费吗?小师弟抄书都是用树枝在地上写呢。”

  “那是用幻术变出来的。”

  “哦哦——我就说嘛,咱们家一向很节俭。”香习以指尖摩挲了一下缣帛,分外真实的触感令她啧啧称奇,“师兄你的幻术好厉害,我要是有这本事早就变出一堆金银珠宝来了,当然你肯定不屑于做这种事。不知道重鸢和你比起来如何?”她等了又等,对方始终没有回答,她自觉无趣,抖着腿继续念经:“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那不算动听的声音持续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渐渐便止了。慎微凝神打坐,心无旁骛,直至半个时辰之后才起身探看。

  阴阴夏木,黄鹂百啭,因风飞过蔷薇。

  香习已经枕在臂上睡着了。她难得有安静的时候,而慎微此刻才注意到——她原本生的极其柔美,小小的白桃似的脸,她的白亦不是冷清的,好似天然带着温度与喜悦,红唇一扬即嫣然如画。她的眉修长舒展,清秀开朗。轻垂的眼睫,在艳阳里晒成金色的蝶翅,但不再飞了,静静歇在眼皮底下。

  平日里见惯了她声情并茂的演绎,这样一看,哪里还有男儿的样子?

  纵然她隐藏得极好,毕竟是与十来个异性同室而寝,难道不会留下蛛丝马迹?若是顺利考入乙级,便可以四人一间寝舍,倒要好些。

  慎微思绪微漾,见她发髻上落了几缕游丝,便伸手替她拂去,衣袖触到她的脸颊,惹来她轻轻一动,眼皮似要掀开,他陡然心悸,几乎不知所措,但她转瞬又迷糊睡去。

  虚惊一场。

  慎微忙将视线移开,落在缣帛上,暗暗赞了声:好字。

  字如其人,生动秀逸,不拘小节。

  这幅字他从前便见过,是负责授课的百里师叔呈给他看的,原是数落她写字偷懒只写一半的坏习惯,后来又忍不住夸起她来,说她悟性极高,然耐心不算好,任何招式一学就会,若要她安分下来好生修炼却是难事。

  只是他始终疑惑,她究竟为何会来乾虚观?偶尔从她口中听说,一回是想升仙,一回是觉得好玩,又一回是为了他……胡言乱语,自相矛盾,他从未相信过。她鲜少会正儿八经说个囫囵事,他亦不乐意去问。由着她横行也好,非为也好——仿佛看着她热闹无边的样子也会不由自主受到感染。

  他这样想着,没发现自己的唇角微微上扬。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香习梦里仍被那首诗纠缠,念念叨叨转醒,发现慎微正立于窗前。他照旧一身青衫,木簪绾发,风姿柳骨。

  察觉到她的动静,他转身看她,目光是历来不变的安定,连同他的一切一切,皆似不惹尘埃的清明通透。

  “醒了?”慎微指了指案上的缣帛,“一个时辰,抄了一首。”

  香习挠腮干笑:“抄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字又难写,难怪要犯困。”她递了个渴望的眼神,“师兄你不解释给我听吗?”

  慎微当真同她讲解起来:“这是一首关于民间爱情的诗篇,描写一位男子对心仪女子的追求。首句的意思是:关关和鸣的雎鸠,相伴在河中的小洲。那美丽贤淑的女子,是君子的好配偶……”

  他耐心阐述,香习亦听得入迷,突然问:“师兄,你心里有过这样的窈窕淑女吗?”

  “没有。”一旦谈及私事,慎微重又板起面孔。

  “但是我心里有呢。”香习喃喃,脑中浮现戎鹤的脸,“追求却无法得到,白天黑夜总思念着他。长长的思念哟,教人翻来覆去难睡下。”她一字不差重复他方才的讲解,认真问,“这样说来,我是爱他吗?”

  慎微内心泛起淡淡的不悦:“哪个他?是男是女?”

  “当然是……女的。”香习心虚地撒了个谎,“我也想奏起琴瑟来亲近他,敲起钟鼓来取悦他,却又不能真的去做。”沉虞可以义无反顾地去爱一个凡人,因为他们之间隔的只是一层薄纱,可她不能这样去爱戎鹤,因为她是妖,他是上神,他们之间隔的是千古八荒。“有的爱细水长流,有的爱震天动地。起初我以为是自己不懂,后来我才知道,这世间的爱情,原本就该呈现千姿百态,是吗?”

  思绪一恍,记忆中的影子渐与眼前的人重叠。香习一时竟分辨不清,她对慎微的感情,当真是对戎鹤爱恋的延续吗?然而这些日子的相处,她早已当慎微是截然不同的人,连那三分相似的容貌和气质也不见踪迹,因为面对他时无需顾及身份的悬殊,心情完全放松,一如春日里洁白杨花兜头盖脸的温柔惬意。

  这种没有负担的喜欢、简单的迷恋,才是她内心深处一直渴求的啊。

  “你想太多了。”慎微语调平淡,“修道之人,不该生出这些妄念。”

  香习忽然欺身凑近,杏目俏生生瞅着他:“其实,我方才说的那个人是你呢,师兄。”分明瞧见他脸上短暂的惊愕,她哈哈大笑,“骗你的!我可没有龙阳之癖。”笑了一阵,她起身往外走,“我去看重鸢比赛了,师兄你也会去的吧。”

  “嗯。”

  慎微应声,心下仍惊疑不定,从前她有露出过这种神情吗?倘若有,他必定会认出来——那分明是女子面对心上人时才会有的眼神,横波欲流,含羞带怯。

  是了,他记得,在奄国时候,她全身上下没有一丝阴柔之息,形迹脱略,穿女装只显得怪异违和。为何来了乾虚观,混迹于男人当中,反而渐渐变得像一个女儿家?

  慎微皱眉:这绝不是个好现象。看来明日不能让她抄诗经了,改抄《论语》吧。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哎呀,我应该带些宵夜过来的,师兄整日都在值班,肯定顾不上吃饭——”

  “香习?”

  经过参机台,香习远远听到有人喊她。“大师兄!”她嘴巴抹蜜,朗声道,“漫漫长夜,夏虫争扰,二位师兄坚守岗位,抵御宵小,实在令人感动啊!”

  那人正是守夜的伏邑,闻言一笑:“慎微才被师父喊去,你来晚了一步。”

  香习顿时泄气,心想封洵说话一向拖沓,每次开口之前总要斟酌半天,师兄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你找他有事?”

  “没事没事,我就随便逛逛。”香习摆摆手,心不在焉地往回走,因夜色迷蒙,脚下的路愈发难以识清,约莫走出百步,她抬头望了望天,恰见一道黑影从屋顶轻飘飘掠过,形如鬼魅,分明是朝山顶的方向飞去。

  来者不善。

  “师兄不在,我得替他守着。”香习立即追了上去。

  浓云遮月,孤光未满,银汉迢迢暗度。崖边阁楼安静异常,连平日喧闹的鸟雀声也几不可闻。香习见状大吃一惊,莫非大师兄出事了?她轻手轻脚靠近,发现一楼正门仍敞开着,从里面传出细小的对话声: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十二日晚上行动么?”

  “父亲……咳,孩儿想来看看您。”

  “你受苦了。”声音一顿,伴随着压抑的叹息,“这些年我从未尽过做父亲的责任,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以讳深瓶交换你的安然无虞。”

  ……

继续阅读:第41章 只身涉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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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涂女子要升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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