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教中有个女子主动示好，甚至愿意委身于我，我明确对她说不会负责，她依然答应了。后来这种关系维持了一年，直到被灭教，她死于江湖人手里。”他的语气里只有淡漠。入观之后，偶尔也会遇到献媚邀欢的女人，他都以同样态度的回应，而她们大多都愿意享一枕云露。“我这种男人，就适合同样的女人，要我去招惹好人家的女儿，我也不乐意。”
“她们是聪明人，知道自己想要的你永远不会给，能占有你一刻也是好的。”香习听得有些触动，她早知道，重鸢其实算不得什么良善之辈，邪性已然入骨。他重兄弟义气，却我行我素，狂妄嚣张。在女人眼里，他根本就是连坏也坏得光明坦荡，因他的目的从来都很明确——只是肉体交合，绝不谈情说爱。
“我被骂薄情郎负心汉的时候，当真一点感觉也没有。”重鸢无所谓地一笑。
“能骂出来的，还不至于伤心欲绝。”香习自言自语，突然狐疑地瞅着他，“你昨晚干嘛去了？”
“你们不打招呼就行动，我赶去柳家村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你们的人。”重鸢说到这儿仍觉得怄火，这两口子还真是彻底把他排除在外了，“后来我就碰到她了。”
“是碰到她了，还是碰过她了？”香习满脸坏笑。
“没有。”重鸢耸耸肩，“她很保守，坚持为夫君守身如玉，我自然不会强迫她。”尽管她当时的模样确实令他难以把持。
香习摸着下巴将信将疑：“瞧你跟发春的老虎似的，吃不到肉能放过人家？”
发春的老虎？她真敢这么形容！重鸢气得青筋暴跳：“我是那种人吗？”他黑眸微眯，蓦地勾起一抹有趣的笑容，“慎微碰过你没？”
香习登时红了脸，结结巴巴道：“当、当然碰、碰过。”她才不会承认这六年来她和慎微仅止于拥抱和亲吻，两人习惯了这种恬淡的相处，她原本也觉得理应如此，忽然被重鸢问到才觉得落了下风。
“我不信，你要是被他碰过，还会是这副德性？”重鸢好整以暇地打量她。她焦躁不安，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一点姑娘家的仪范也无，白瞎了那张漂亮脸蛋，“我之前当你是男人，现在想想你也挺辛苦的。”他调侃道。
“呸！狗屁不通！”香习飞起一脚要踢他，被他旋身躲开，结果踢到栏槛上，她疼得呲牙咧嘴，仍不甘示弱，“等我跟师兄一起离观，我们就去生孩子！”
“哈哈，”重鸢大笑，这姑娘平日里狡黠刁钻，时常令他恨得咬牙切齿，偶尔犯起蠢来简直可爱，“别想了，我了解慎微，他到死都不会碰你的。”
“你你你凭什么这么说！”香习大怒。
“因为你是妖。”有些迟疑，重鸢仍决心道出实情，“慎微对待感情极其认真负责，一句承诺便是一生，所以他不会轻易许。他又内敛，若面上表现出三分，其实心里已酝酿了十分。他愿意接受你，必定是很喜欢你的，这一点你无须怀疑。但如果他不能给你未来，那么他肯定不会碰你。”
香习呆了半晌。“没有道理，没有道理……”她不肯相信，“我去问他！”她扭头就走。
慎微居于西厢第二间，香习径自推门而入时，他发髻方束，正注视着手中的白玉簪，若有所思。
见她进来，慎微脸上露出柔和的笑意：“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师兄，你还记得我有个鱼妖朋友沉虞吗？”香习原本想要当面质问，迎上他关切的眼神却不知如何开口，“她跟凡人成亲，现在育有一双儿女，日子过得很甜蜜呢。”
“我记得。”慎微笑道，“怎么了？”
“所以……那个……”香习紧张得四处乱看，“师兄你什么时候跟我成亲？”
慎微脸上的表情有片刻凝滞，那一瞬间分明经历沉沉思索，却问：“香习，你可知道成亲意味着什么？”
“不就是入洞房，生孩子吗？”香习讷讷道。
慎微笑着摇头：“两人成亲，需拜天地、拜高堂，原是邀他们共同见证，死生契阔，不离不弃；贵贱不移，荣辱与共。你可以长命无疆，而我能够给你的便只有这一生，除非上天要将我们拆散，否则我绝不负你。”他眼里的结姻便是如此郑重，容不得半分潦草敷衍，更不可以是以嬉闹之态呈现。他早在心里反复斟酌了千百次，今日能够说出，便意味着此志不渝，“我这个人，纵有万般惹人厌，能够遇到你，且你愿意花时间陪我，便是天下人也不及我的幸运。所以，成亲这种话不该由你来问。”他走上前去，在她满面惊愕之中执起她的手，十指交扣，他的眼里是如海的深情，“等我离观之日，便是娶你之时。你——可愿意嫁我？”
香习眼里泛出泪光。她以为他会推托，会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和理由，她其实并不敢强求什么，可她没想到，他是以如此严谨之态对她许下诺言。她将脸埋进他怀里，又哭又笑：“我才不管什么天命难违，谁要是阻止我们在一起，我就神挡杀神，魔挡杀魔。除非我死了，否则我绝不放手！”
慎微心头莫名一悸，纠正道：“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要你好好活着。”
“那当然。”香习满口答应，那时的她犹未预料到不久之后的生死成毁，只简单地以为相爱便能相守，“不活着怎么陪你，我们要做一对神仙眷侣！嘻嘻。”
七月流火，行云带虹，日色映溪连山。他们静静相拥，心思变得十分简洁，连未来亦不可遥想，只觉得岁月清长，而理应被珍惜，被敬重。
“轰隆——”
电光遽闪，雷声轰鸣。向晚天际浓云密布，却迟迟不见雨落。
直棂木窗被风吹得嘎吱作响，祈舜放下手中的针线，匆匆出门跑至古井边。井底发出嗡嗡的细响，她探头一看，水面隐约泛着绿光，是血萤在躁动。这些血萤生命力顽强，却最怕打雷，她刚来柳家村那年曾有一次彻夜雷鸣，次日醒来发现血萤死伤大半，因而每到夏季也最令她烦忧。
“好好，我给你们吹一曲安神。”听出血萤的要求，祈舜取下腰间横笛，眼见四下无人，便以指腹抵住笛孔，唇息滑落，独属于玉笛的清灵音质飞扬直入云天。
一自薰风绝好音，青溪只解说幽深。
此曲名为“宛商”，意在安魂，吹奏时多了婉转悠扬，不复先前对阵的锋冷。祈舜轻阖眼眸，渐而沉醉其中，仿佛许久以前混乱零散的时光携着回忆纷纷而至，那旋律就像旱天甘霖，滋润她早已枯萎的生命和情感。
貌不惊人，才无足取，且沉闷不善言辞，她注定是个极其平凡的女人，唯独拥有不平凡的身世——她是人魔结合所生。她的父亲是魔界虫师，在凡间豢养血萤期间与母亲互生情愫，由此怀上了她。
父亲原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不料她一出生，魔卒便闻风而至，强行掳走了她。母亲含恨自缢，全村亦被灭口，而父亲至今仍在魔界的阿鼻狱里忍受着无尽酷刑。
她既非人，也非魔，却天生能以血液饲养魔界灵虫。东方烎尊——娑兰正是看中这一点才没有杀她，十六年后命她再入人界，将被魔化的凡人引入魔族。
娑兰答应过她，只需送足一百个凡人，她便可以接回父亲。想必父亲也是为了等这一天，才苦苦提着最后一口气吧。
这十年来她频繁以魔笛之音刺激凡人体内的血萤，加速其魔化，只差最后一个县令岿斗，她便完成使命。若非数日前那两个乾虚观的道士突然介入，她费心周旋，藏匿身份，岿斗本应入了魔界。
——这是她对娑兰的催促所作的解释。
但实际上，她是有意拖延时间，只因她想多看重鸢几眼，尽管只换来他的冷言冷语。
她知道自己有多渺小，也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在此之前唯一的指望便是和父亲重聚。初次碰面，她故意身陷困境，在他们面前激发青牛体内的魔性，原是一步险棋，为了洗脱嫌疑。而重鸢救她本属无意，她心里却有异样的触动。
他脾气不好，轻狂嚣张，目中无人，比起身边慎微其实差了一截——却偏是自信到不屑于遮掩，里外都是这副模样，他的坏如此，他的好亦如此，天性之放纵一如他眉眼的鲜明夺目。于是她的目光总不由自主地追随他，也许他是发现了这一点，那天晚上才会提出那种要求——她之所以拒绝，不是因为不情愿，而是不想害他惹祸上身。
倘若被无孔不入的魔卒发觉，不仅是他本人，连他身边的朋友也会受到牵连。
那两个人，是他最珍视的朋友啊，从他的眼神便可以看出。
她送给他的香囊，一定被丢弃了吧，他并不知道——她做了十年的女红，却是第一次绣香囊，也是第一次鼓起勇气表达自己的心意。即便被嫌弃她也不觉得难过，她这一生仍会庸庸碌碌地过下去，从前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如今多了个人值得念想，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