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年前的伤了。”祈舜走到桌前,用粗碗接了茶水,双手捧着递给慎微,“就在村头的古井边,当时牛儿在饮水,邻村的顽童乱扔石头将它砸伤的,流了好多血。”
慎微接过茶水,目光却落在对方腰间的横笛上,因被髹漆,看不出是何质地,但从先前的笛声分辨得出不是竹质,更像是一种特别的玉。若真如此,为何在玉身漆涂?
“这支笛子是父亲留给我的,我实在不会吹,道长见笑了。”祈舜解释道。
方才他的注视很明显么?慎微暗忖,转而环顾四周,土屋只分三间,屋内摆设简单陈旧,内室入口处的长案上摆着许多针线活,一副鸳鸯鞋面已经绣到一半,想必以此维持生计。“姑娘家一人生活,当真不易。”他体谅道。
“还好。比上虽不足,比下也不算最差的。”祈舜不在意地笑笑,有些应天顺命的意思,“听说道长是来降妖除魔的,这世上真有妖魔吗?”她突然问。
慎微并不径答,而是望向外面撒欢的身影,柳枝轻扬,摇曳到她眼前,她抬手拂开,那个姿势很像是甫出阁的少女掀开轿帘看见天光一刹的明艳,自己却糊涂不知,身后的青青稻田蔓延直至云际。天地为媒、山河为聘——他想到这样美丽的句子,便温柔一笑:“有啊,或许就在姑娘身边。”
是夜。
昊天出华月,茂林延疏光。
慎微立于废弃的古井前,手里抚着梨形瓷埙,清眸半垂。身边香习正双手撑在井沿往下看,只见静静一弯上弦月,嘴里念道:“我觉得血萤很可能就藏在这口井里,小师弟说他小时候也是在井边磕到脑袋的。”
“待会我吹埙引血萤时记得以结界护体,无论有什么动静,切莫轻易撤下屏障。”慎微叮嘱道。
“师兄,你说第三遍了。”香习笑着掏掏耳朵。因她本是妖身,听到他驱邪的埙声难免有些吃不消,她曾经提过,他便一直记得。
“你总是改不了好奇的性子。”慎微弹指一道流星火雨在空中绽开绚丽光华,纷扬落下,隐于枝叶丛中,若有来人便会沾上。见香习会意地竖起结界屏障,他才开始吹奏。
埙音依然质朴无华,却比从前更显沧桑浑厚,震耳发聩,意味着他修为的精进。一曲离辞如长夜流水弥漫开来,似暴雨前长空的冷寂萧索、风霰的悄然暗换,又似光阴穿云度月的哀哀喟叹,一时四野俱寂,真气激荡。
香习警惕地盯着四周,果见一蓬绿霭缓缓从井里浮上来,正是萤火之光。“师兄——”她才开口,忽觉胸口一闷,另外一道旋律破空而入,有刀刃的犀锐,又有冷玉的冰寒,带着轻邪滑魅之感,竟盖过了原本的埙声。而那邪异的曲音更划破结界,直震心肺!
慎微见香习面色煞白,知道她承受不住两种曲律的交锋,忙停止吹奏,也不顾那片绿云又退回井中,急着上前查看她的伤势。
“快去——东南面——去追!”香习指着邪曲传来的方向。
“走。”确认她无恙后,慎微才拉着她一并飞身而起。
便在前方一里之外,一身深色薄衫的女子踏叶疾行,经过家门却不能回。她这才知道自己身上沾的流星火雨是慎微用来追踪的,倘若回去必然会被识破真实身份,偏她轻功不佳,再这样下去仍不能避免被他们赶上。
怎么办?怎么办?她情急之中看到前方一片荷塘,计上心来。
“怎么不追了?”香习见慎微半途停下,疑惑问道。
“断了。”慎微凝眉沉吟,“流星火雨原本是跟随对方的行动辨其方位,动作越快,越容易感应得到,适才一直都有动静,但到这里就中断了。”
“难道躲起来了吗?”香习说着就要往荷塘边走去,突然听见一声女子的惊叫——
“不要过来!”
很陌生的女人声音,但慎微说虫师是个男人啊,会不会是假扮的?香习正想与慎微传递讯息,他已经背过身去。这种时候就不用避嫌了吧?香习挠挠脸笑道:“莫怕,我也是女的,正好天热出了一身汗,姑娘不介意我一起洗个澡吧?”
“不……奴家介意。”那声音有些哀切可怜,“奴家天生身体残疾,生怕被人耻笑,只敢半夜出来浴洗。”
会有这么巧的事吗?香习眼眸一转,便问:“姑娘洗了多久?可曾见到有人经过?”
“奴家听到埙声,知道附近有外人在,便一直躲着不敢出来。后来确曾见一身材高大的男人经过,往南面去了。”女子胆怯而顺从,“看不清脸,只是他颈上的蜈蚣刺青好怕人。”
身材高大,颈上有蜈蚣刺青?那确实是魔界虫师的标志……慎微垂目思量。
“姑娘的眼力不错啊。但你这样明目张胆地看,万一遇到坏人会被灭口的哦。”香习意有所指道。凡人看到虫师还能活命,可能性太小了。
“奴家躲在荷叶里,从水面的倒影看到的,他跑得很急,应当没有发现奴家。”
香习焦虑地咬着嘴唇,明明有许多疑点,偏她的回答滴水不漏,实在寻不出端倪。若是虫师伪装,未免太过狡猾,只怕自己贸然下水反而危险。这时慎微已经动身往南行去,她连忙跟上,“多谢姑娘,我们这就走,你赶紧洗洗回家睡吧。”
直到确定两人已经走远,女子才爬出荷塘,浑身湿透,月光下依稀可见曼妙的轮廓。她姿色普通,却有一副凹凸有致的好身段,纤腰拘束,配了一双金莲小脚,她的人规规矩矩,偏是这正经之中的禁断诱惑给人无限遐想。且她肤色如蜜,不同于冷无生气的白,更显得妩媚风流,但这些并不为人所知。
幸好有水掩盖了身上的流星火雨,才没有被他们发觉异样,却也不能立刻回宅。她思前想后,决定在河岸的芦苇丛里点一把火,到时候邻村的守夜人定会赶来救火,而她也能借机走动,混淆视听。
“嘶——”火苗一蹿而起,在这样闷热的夏夜很容易形成燎原之势。
火光映红她的脸,她终于松了口气,放心往家门走去。走至半路,后背忽然感受到一股极具压迫性的气息,有人跟踪!她心跳加快,正犹豫着该不该出声呼救,腰肢便被揽住,接着整个人被箍进对方怀里,霸道蛮横,不容拒绝。
男人吻着她的后颈,满是调情之欲:“我想被你挂心一次,你可愿意?”
她呆住,这声音——是他?
因受岿斗邀请,慎微一行三人便暂住在雩娄县衙。
翌晨,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香习起了大早,拎着从集市买来的油酥胡饼晃晃悠悠走上回廊。县衙三堂两侧设东西厢房,本为眷属宅院,三堂后有一花园,院落开阔幽静,假山嶙峋。园中栽有两株山茶,枝叶繁茂,半是红花半白花,另有一株南天竺,树冠丰满,四季常青。
“咦?”香习眼尖地发现假山后面立着两道人影,一个斜倚着栏杆,神色含讥带诮,分明是重鸢,还有一个荆钗布裙、低眉顺目的女子,是祈舜。
这两人是在私会?香习好奇心起,咬着胡饼兴致勃勃偷看起来,只见祈舜双手平举,奉上一个丝绣香囊,等了许久才被重鸢心不在焉地接过。香习突然想到民间有个词叫“举案齐眉”,而祈舜对重鸢便怀着这样的恭敬和爱慕。但自始至终,两人的目光没有交集,也无更多的言语交流,后来祈舜便低着头默默走了。
经过香习身边时,她的脸色有一瞬尴尬,香习佯装不知情,嬉皮笑脸问:“听闻昨夜柳家村起了火,姑娘没事吧?”
“没,没事。”想起那场大火,祈舜几乎是落荒而逃了。
“胆这么小啊,想当年——”香习没说下去,反而有几分同情,走到重鸢面前,却见他随手将香囊丢在一边,脸上没什么表情,“哇,人家亲自绣的香囊哎,还是鸳鸯锦,你真不打算考虑一下?”她怂恿地推了推他。
“我只对她的身体有兴趣,对她的人没兴趣。”重鸢直白道。
“你看女人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的肤浅。”香习递了个白眼过去,“多大年纪的人了,该收收性了吧。”
“她这种女人,安分守礼,贤惠通达,适合娶回家相夫教子,但我并不打算传宗接代。”重鸢难得认真地审视一个女人,但亦客观到不掺杂个人情感,“等慎微离观我也就做个散人,云游四方,难道我要她陪着我风餐露宿吗?”
“你说的对,就你这臭脾气,谁要是嫁给你那可真不幸!太不幸了!”香习一副痛心疾首的口吻,心知他其实是为对方着想,竟也无从责怪,“那你这些年就没有喜欢过的女人,哪怕有一点点点动心的?”
“从来没有。”重鸢毫不客气地接过她递来的胡饼,“味道不赖。”面对那双满含期待的眼睛,他哼笑一声,慢悠悠道来:“我很小的时候,有个玩伴,是我娘养的药奴,我们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我亲眼看着她被我娘杀死,哭了三天,恐怕从那时候起我对女人就没有了感觉。”他如今他已经记不清那女孩的相貌,或许是因那三日三夜的痛哭,将一生的眼泪都给了她,从此与世上女子割恩断爱。以至于后来无论他面临怎样的生离死别,都不会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