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从宴息室飞奔出来一个着藕色交领襦裙的妙龄少女，他第一眼觉得面熟，第二眼觉得不敢置信，终于确定那是香习后，彻底目瞪口呆：“你——你怎么——”
目睹这一切发生，唯一不动声色的便是慎微：“离开那日你并未相送，与你以往的行径不符，当时我便预感到你会暗中相随。”
“哼，我才不是跟着你们过来，我是专程来看望小师弟的。”香习争辩道，“小师弟现在开窍了，居然一眼就看出我是姑娘家，我便索性换身打扮来见你，好看吗？”她拎着裙角转了个圈，六年下来她依然没学会端庄和矜持，但那不加遮掩的明倩也是一种风致。梳着百花分肖髻，故意露出耳朵上那副珍珠珰，慎微看得分明，她是每有好东西定要弄得人尽皆知。
就在两人眼约心期时，冷不丁有个幽幽的声音介入——“慎微观主，你不打算解释一下么？”重鸢的额头有青筋在跳。他一直以为慎微癖好不正常，又不愿以异样的眼光去看，言辞之间总格外注意，甚至无聊的时候还会操心好友的子嗣问题，搞了半天人家男欢女爱正常得很！
“咦，师兄说你知道呀。”香习疑惑地看向慎微。很早的时候他便提过重鸢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无非就是女妖嘛，重鸢既然能接受，她自然不把他当外人，所以这次才明目张胆地换上女装迎接他们。
“我知道？”重鸢斜挑了眉，同样盯着慎微。
被两道目光定定夹视，只见这位素来处变不惊的掌门人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容后再议。先谈正事要紧。”
重鸢深深有种被排挤的感觉。
他望着前方两人并肩谈笑的背影，心里怎样都不痛快。他与慎微不同，不感兴趣的事便彻底懒于应付，因而对女人了解甚少，自然不会留意到那些细节。他与香习相处六年都未发现对方的真实性别，一来是他疏忽，二来也是她性子粗放，两人关心的永远只有慎微，心意相通到只当是一种兄弟义气。唯一一次起过疑心是许久前他们月下对饮，那时她脸上流露的哀愁之色令他动容。
“重鸢道长，你快撞树上了。”身边有个声音好心提醒道。
重鸢一怔，这才发现自己失神间几乎迎面撞上一株榕树，尴尬之际，反而瞪了身边的祈舜一眼：“要你多嘴！”
此时四人已经离开县衙，正在去往柳家村的路上。本来屠牛之事错不在他们，几位闹事的庄稼汉见他们与县令是旧识也不敢追究，赔礼道歉一番便灰溜溜走了。后来慎微却提出送祈舜回家，顺便到她所住的柳家村查看一番，寻找青牛无故发疯的原因。
祈舜好脾气笑道：“重鸢道长生得俊俏，若是破相难免使人挂心。”
重鸢冷哼一声，这种奉承话他听过太多，想以此讨他欢心太难。他故意调侃道：“我是出家人，还能惹谁挂心？”
祈舜霎时红了脸，低头不吭声。
重鸢几乎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不由得冷冷一笑。真是个乏味至极的女人——长相不出众，性格不讨喜，全身上下无丝毫亮点，任何男人看了她都提不起兴致吧。好在她很有自知之明，也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只会遭人白眼。
“我家快到了。”祈舜指向河对岸一片柳树掩映下的简陋土屋。
“方才你说自己一个人住？”重鸢随口问道。
祈舜讶异他居然记得：“我十六岁时流落至此，已经住了十年。”她随他走上河岸，他步伐极快，她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他们说这村子闹鬼，我倒是没见过，呀——”
重鸢循声回头，便见祈舜跪坐在地上，捏着自己的右脚踝，显然是扭伤了。
“抱歉……”迎上重鸢嫌弃的目光，祈舜登时面红耳赤，极力尝试着站起来，右脚却不配合。正狼狈中，重鸢已经走到跟前，一手将她拎起来。
“喂——你们慢点走，我们在这边等着！”香习已在河对岸朝他们招手，“姑娘你的脚没事吧，走不动的话让重鸢背着你啊！”
“别理她。”重鸢充耳不闻，拉着祈舜便走。
“他好像还在生我们的气，不然肯定跟我对掐起来了。”香习摸着鼻子好笑道。
“我有些私心，有时希望他知道，有时又不希望他知道。”慎微携她到柳树下的石板上坐着，趁等待的间隙与她谈心，“你见到岿斗有何感觉？”
“说实话，看到他第一眼我差点没认出来。”香习回忆起当日的场景，她刚到雩娄，正巧碰到县令下乡视察，体验民情，她一时好奇就想看看这县令长什么模样，不料竟是故人重逢，“还是他先喊了我一声，我才把他的脸和小师弟对上号。你不知道当时多少姑娘家暗送秋波，不过他看起来确实很体面，彬彬有礼，谦和儒雅，一点不像从前憨厚的样子。”她捧着脸有些疑惑，“看到小师弟有出息，我应该高兴才对，可事实上我并不喜欢他现在的样子。他的眼神……很锐利，很无情。”
“这也是我的感觉。”慎微叹息道，方才公堂之上，岿斗简单一句“二位师兄，好久不见”便算作招呼，言语间只有客套生疏。“或许他原本就不适合习道，反而官场更适合他发挥。”他看着岿斗正襟危坐在“明镜高悬”的金字匾额下，官袍加身，头角峥嵘，比起在乾虚观时自信大方许多。他心里是欣慰的，亦知道两人的情分不复存在。
“没关系，走了一个小师弟，你还有我，还有重鸢。”香习看出他心中所想，轻拍了一下他的掌心，见他眉头舒展，这才扬起笑脸，“对了，我倒是想起来……”她把六年前岿斗曾与同门争执的事情说了一遍，“你觉得小师弟突然开窍会跟血萤有关吗？”
“血萤只有在魔性发作时才能被感应到，我看岿斗与常人无异，无法确定他体内是否有血萤。”慎微皱眉，“我原本打算查一下县衙这几年的卷宗。”
“嘿嘿，我就知道你要查这个，我早就偷偷翻过了，说给你听啊。”香习得意道，“原本雩娄县粮产富饶，百姓安居乐业，邻里和睦，很少有人命凶案发生。但近十年，雩娄县狱案剧增，凶手有七成是冲动伤人杀人。后来我一看事发原因，都是屁大点的事儿，张三偷了李四的瓜，刘麻子的漂亮媳妇对着隔壁老王抛了个媚眼……哈哈，”她忍不住大笑，“而这些人大多生活在柳家村附近的几个村落，还有好几个录口供说是鬼迷心窍，莫名其妙就动手了。”
“与我预料的一致。”慎微又问，“可有失踪人口？”
“哇师兄，我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正要和你说这个！”香习拍手笑道。她悟性极高，稍经慎微点拨，便很快学会他的探案思路，“这十年来雩娄县登记在簿的失踪人口便有五十七人，皆是小有成就的青年。至于流落于异乡的便无从考证了。”
“想必是被虫师引入魔界了。血萤已经彻底将他们魔化，越是才能出众者越容易受血萤侵蚀思想。”慎微神色凝重，“神魔之役后，魔族仅剩十万之众，近千年来迅速增至百万，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们妖民才五万，不过九成都在修仙，不整这些幺蛾子。”香习转念一想，“我猜啊，这群血萤估计就蛰伏在柳家村。干脆我放点血，看能不能把它们吸引过来？”
说着就抡起衣袖，要往手臂上划一道伤口，被慎微急忙拦下：“胡闹！”
“嘻嘻，我骗你的。”香习就势抓住他的手，脸上有得逞的坏笑，偏就喜欢看他担忧的模样。
慎微凝视她的眼睛，认真道：“我说过，不准以身犯险。”
“知道知道。”香习还是那么顺口地应下，把头靠在他肩上，快活无比，“我故意吓唬你的，谁叫你带重鸢都不带我，虽然我法力没他强，但我比他聪明啊！”
“你还真是上嘴唇接天，下嘴唇着地。天下无敌。”重鸢迎面走了过来，冷笑道。
“什么意思？”香习一时没听明白。
重鸢扯了扯唇角：“还有脸么？”
“好啊你！”香习飞快一道紫薇诀打过去，被对方轻巧避开，“当年是谁撮合你跟师兄的？人家的良心被狗吃，你的良心被自己吃了吗？”她一面骂一面笑，侥幸一招击中，马上躲到慎微后面。
“有种别躲，我们正大光明比一场！”重鸢额头青筋直跳。终于明白为何慎微始终不肯坦白她是女儿身，就这副蛮汉子的行径，谁敢信？
“匹夫逞一时之勇，莽夫抒一时之气！”香习大声道。
“长学问了你，好意思在我面前卖弄。”
“我可是师兄亲手带出来的，青出于蓝懂不懂？”
见三人嬉笑打闹一团和气，祈舜眼里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终是垂下脸来，跛着脚，默默回到自己的宅子里。
“祈舜姑娘，”慎微起身跟上，“姑娘可还记得青牛背上的伤因何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