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后。
温风至,鹰始鸷。断续蝉声传远树,呢喃燕语倚雕梁。
雩娄古城,乃尧之娄子城。数百年前,楚国令尹孙叔敖决期思之水而灌雩娄之野,由此成芍陂,陂径百里,灌田万顷。
连日风雨兼程,雩娄城已眺目可及。慎微一行有意未走官道,而是自乡野小路入城,以便了解当地风俗民情。途经一片稻田,绿浪层迭,欲接云天,更被鹭鹚千点雪,破烟来入画屏飞。两人坐在树荫下稍事休息,暑季常有雨水,但亦只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雷声过后半边天上垂下虹霓,映着庄稼人锄禾的身影,忙碌之中自有一番市井旺气。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慎微联想到这样的词,便念了出来。
“你想过这种生活?”重鸢看出他的想法。
慎微笑而不答,却问:“你呢,以后作何打算?”与他们同一辈的几位甲级弟子后来都陆续离观了,只剩上衡和重鸢留了下来,上衡协助传经授课,重鸢则主动提出处理一些棘手事件。如今新收的一批弟子毕竟青黄不接,而重鸢道术精湛,确实帮了大忙。他看在眼里,心里不胜感激。
“等你离开乾虚观,我就云游四海,萍憇十方!”重鸢枕臂靠在树干上,嘴里叼着一支狗尾草,很有些狂放不羁,“你跟香习要是还记得我,每年除夕留个酒杯给我就行。万一你们双双升仙了,临走前也来看我一眼,我好沾沾你们的喜气。”
“蓬门随时为君开。”慎微会心一笑,又道,“这些年你专注于修习,想来不曾将心思放到儿女情长上。但若是游历人间,不妨找个人作伴。”他自己得成比目,便希望自己的好友也能遇到红粉知己。
重鸢闻言哈哈大笑:“我这人最缺的就是耐心,对着虫虫草草可以,对着女人那可一天都忍受不了。我不是没碰过女人,但从没有动过长相厮守的念头,听起来都发毛。”他坦言不忌。他从未将道门规诫放在眼里,遇到女子主动投怀送抱,他看得过眼也会有兴致,只当是露水之缘,一宿温存,如今连她们的长相姓名也不记得,“我也不可能像你一样去喜欢男人。”
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妥,慎微却不以为然地一笑,只静静注视着池塘里游嬉的一对白鸭。
重鸢亦不再说话,阖目养神,享受难得的清闲时光。
“娘,娘,我想尿尿。”声音清脆娇稚,是个小女娃,正被一位妇人牵着走过田埂,“我可以躲在那边草丛里吗?”
“大姑娘怎么能在草丛里尿尿,真不知羞!”妇人的声音带着嗔怪。
“娘,我才六岁。不是大姑娘,我是小姑娘。”
“……那也不行!”那妇人的声音严厉了几分,带着故意的恐吓,“娘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草丛里有毒蛇,以前有个大姑娘就是在草丛里尿尿,被毒蛇咬了一口,还怀了身孕,过了三年生出个蛋来。村里人逼得她上吊死了,到现在还冤魂不散呢!喏,她以前就住在柳家村,现在那边都没人敢住。”
“哇——”小女娃吓得大哭起来,“娘,我尿在裤子上了……”
直到那对平民母女走远,重鸢忍不住嗤笑出声:“我猜那姑娘肯定是外头有人,又不能公开,怀了孕隐瞒不住才谎称是被毒蛇咬的,这谎话可真不怎么高明。”
慎微淡淡一笑,不怎么认真道:“不排除那条蛇是魔物。”
“我见过妖与人结合,生出来的孩子是正常的凡人,至少从外表看不出异样。”重鸢猛然一坐起来,显然对此很感兴趣,“我倒是没见过魔与人结合的,难道真像她说的那样,生出个蛋来?”
“无从得知。”慎微摇头,“因六界之中,唯有魔族是严令禁止与凡人通婚的。若有魔民与凡人私通,按照族规需受尽三十六种酷刑,直至魂飞魄散。且魔族向来赶尽杀绝,除了当事者受刑至死,亦不容许凡间有知情者留下。因而我习道至今,确也未曾听闻人魔结合之事。”
“神族也没这么严苛吧?”重鸢表示诧异。
“嗯。听闻是因魔君凤欺曾经与一位凡间女子结合,育有一女,伶俐可爱,却因爱女肉体凡胎承受不住魔族瘴气而早夭,令他悲痛欲绝。后来他便禁止自己的族民与凡人互生情愫。”
慎微话音方落,耳边响起一阵笛声,一头青牛沿着池塘缓缓走了过来,牛背上侧坐着一个女子,横笛在手,经壮硕的牛身一衬显得格外娇小。
那笛声称不上美妙,只像是不谙技巧的简单吹奏,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幸而那笛子音质出众,听起来便悦耳许多。吹笛的女子也不够显眼,穿一件青碧色粗布裙衫,头发规规矩矩挽着,因是背对着两人,看不见容貌,倒是那背影细瞧着有几分动人之处。
重鸢一时看得出神。
青牛快要经过两人跟前时,笛声停了,女子叹了口气:“牛儿,邻村的黄婶又替我说媒了,介绍的是他们村卖豆腐的黄老四,你不认识,那可是个鳏夫。”她似乎并未发觉到旁人的存在,只顾自言自语,“我原以为长得丑就可以省掉这些麻烦,怎料她们一个一个乐此不疲,再这样下去我都不敢出门了。”
女子声音很低,偏被重鸢一字不漏地听清了。暗想这世上丑女人多的是,但自认长得丑的实在不多,想必是丑到一定境界了,难怪媒人也不给她介绍好的。
他看了慎微一眼,对方却皱着眉头,似在思考,而意外便在这瞬间发生——
“哞——”一声低吼,那头青牛忽然发疯一样朝他们冲来,牛背上的女子猝不及防,直接跌落下来,但她惊吓之中仍抓紧了拴牛的缰绳,试图阻止它的冲势,像是生怕自己的牛会伤害到无辜的人,而她这样做的结果是被疯牛拖在地上疾奔。
“放开绳子!”重鸢疾声斥道,这蠢女人不知道这样会被拖死么?
在他飞身去救女子的间隙,慎微已经掐出兰心诀打在青牛脑门上,那青牛被震得退后两步,晃了两下脑袋,马上又卯足劲横冲过来——
慎微暗暗吃惊,那道兰心诀虽不至于致命,但若是平常的畜牲受此一击定然无力反抗,而他随即看到牛背上的暗紫色光芒,目光一凛,那是魔性发作了!
“何须对这畜牲手下留情?”重鸢便在救下女子的同时,毫不犹豫劈出一道五雷掌,掌风如刃,直切牛首。
“不要!”女子尖叫,却无力阻止,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牛头身分离,倒地不起。
重鸢仍扶着她腰,就势低头睨了她一眼,这才看清她的长相,那是一张极普通的脸,普通到再多看几眼也无法将她记住,也不算丑,也不算好看——反正入不了他的眼。奇怪,适才看她的背影竟觉得不赖,难道是他近两年不沾云雨才产生了这种错觉?
而慎微却蹲下身观察起牛背,那里有一道三寸长的疤痕,似乎是很久以前受的伤了,它发疯时就是这里发出的光,莫非它体内有血萤?
他以掌心抚触那道伤疤,却感应不到魔性,由此得知血萤的刁滑之处——虽寄生于人畜体内,只有在魔性发作时才能被感知,平常根本无法提防。
“祈舜,发生什么事了?”在附近劳作的几个庄稼汉也闻声赶了过来,看到地上的青牛尸体,大惊失色,“这、这是谁干的!”
不等慎微解释,重鸢冷哼一声:“我干的。”他眼睛看天,态度十足的傲慢。
“两个臭道士!”其中一个庄稼汉曾经吃过道士的亏,本就反感,见他如此嚣张,上前就要揪住他,“在我们这里,屠牛是犯法的!把他们送去官府再说!”
“我救了人,却要被抓去见官,这是什么道理?”重鸢看向祈舜,稍稍转动手腕,那行动粗鲁的庄稼汉便被一阵劲风震倒在地。
“重鸢!”慎微低声喝道,“不可伤人。”
“多谢二位道长相救,此事因我而起,我随你们一道去官府解释。”祈舜脸色发白,小心翼翼道。她说话时始终不敢看重鸢,看似承担责任却分明是硬着头皮的感觉,可见其生性胆小怕事,不愿得罪任何一方。
重鸢几乎就要破口骂人,却被慎微阻止:“抱歉,是我们做得不妥,麻烦几位带路吧。”
重鸢见他面带笑意,从容不迫,便知道他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
雩娄因得芍陂灌溉之利,乃国家重要粮食产地。城中居民逾万户,家富人喜,优赡乐业。县衙设在城中,一路便听闻这位上任仅三年的年轻县令才德双彰,清廉自守,又因其狱无冤滞、庭无私谒,百姓皆称之为“雩娄青天”。
重鸢对此很是不屑,等他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县令时,却不由自主地愣在当场。
因为从内室走出来的官服男子便是他昔日的同门——岿斗。曾经秀气的脸庞已被岁月雕琢至成年男子的俊雅,朗目疏眉,全然不复从前敦厚老实之态,倒显得有几分精明和犀利。而重鸢更加想不到的是——
“师兄你们走得好慢,我等了你们好几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