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师兄你不打算收她了吗?”
香习站在窗外游廊上,看着奚梧床边坐着的白衣女子。她脸上的泪痕犹在,素来淡泊的目光便因此添了几分婉转柔情,一抔泪,许多愁。
“待招魂使过来,她自会跟着回冥府。”慎微凭栏静立,目色幽远。
“这么确定?”香习摸着下巴,“不过也是,她肯定会和大师兄一起走的。”想到先前林中的一幕,女子悲绝的恸哭,明明相爱却不断伤害……她一时竟也无法释怀,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还有床上躺着的那个也没几个月可活了,这一家三口也忒惨了点。”
“这是司命府安排的命数,我亦不可逆天而行。”慎微凝视着自己手心的纹路,想到年幼时曾遇到一个名动天下的赤目相士,观掌半天却说参不透他的命运,当时他只付诸一笑,如今却也开始在意——那些神仙究竟给他写下怎样的命运?又是否能容许他与香习结得善果?
他从不是优柔重虑之人,只因与她相爱后深切体会到尘世的喜悦繁华,便愈发觉得惶恐难安——当彻底失去的那天,是否整个世界也会轰然崩塌?
而她并不知道,他在给予怜爱的同时,内心总有这般深沉的思量。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踏着阑珊疏影,香习念念叨叨走远,经过靳月身边时不忘了提醒他道,“等过了大师兄的丧礼,我们一起回乾虚观,他如今也算你半个师叔。唔……过两年我入了甲级,你也得改口叫我师叔啦!嘻嘻。”
靳月却站在原地不动,迟疑片刻,忽然朝慎微跪倒:“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免礼。”慎微作势要扶,却听他道:“徒儿有杀人之罪!”
香习听了一愣:“你杀过人?”
“是……徒儿幺妹。”靳月闭了闭眼,终于有勇气道出深埋心底的残酷真相,“当年她被剜去半颗心后,身子孱弱不堪,因此饱受病痛折磨。十岁那年,她哭着恳求徒儿结束她的性命,让她早日解脱。徒儿最终不忍心……”他回想起幺妹死在他剑下时轻松的笑容,内心仍一阵一阵揪痛,“那是徒儿第一次手沾鲜血……请师父责罚!”
慎微听出他声音里的痛苦隐忍,那双清澈的眼睛曾经淌过多少泪水?而他瘦弱的肩膀又如何承受这千钧之重任,从原本无忧无虑的孩子成长为坚韧内敛的少年?“你何罪之有?”他俯身将靳月扶起,双手沉重按在他的肩上,仿佛由此交付一生的期许,“难怪你有如此品性,你所经历的磨难也非寻常人可比。但你入观之后,或许还会面临更加痛苦的抉择,你——可愿意承受?”
“徒儿……愿意!”靳月飞快以衣袖擦拭眼角,才敢抬头与慎微对视。
“好。”
——那是他们的师徒之约。
君子一诺,生死不渝。
靳月自记忆中回过神来,香习已经折了一枝海棠花拿在手里,摇头晃脑回则阳斋。许是想到什么愉快的事情,只听得她一路笑语如珠,一如初见她时的明媚无忧。
其实,在聚仙镇时,他还知道了两个秘密——
香习是妖。而他和师父彼此相爱。
临行前的晚上,正是暑气肆郁时。慎微夜不能寐,便披了长衫出引云阁,步月徐行。经过北苑却见藏经阁里仍透出微弱的灯火,竹简叩击声清晰可闻,不禁诧异哪个弟子在这样酷热的夜晚还能静心研读,遂推门入室。
那弟子正盘膝而坐,一手托腮撑在案上,于是整个身子也是歪斜的。仪态不够端庄,神情却分外认真。
慎微目光变得出奇柔和:“怎么还不睡?”
香习这才发觉有旁人在场,抬首迎上他含笑的清眸,掩了个呵欠:“我本来想找一些关于血萤的记载,倒不想看得入迷了。”她笑着招手示意他过来,指着竹简上的一行古文字,“血萤,衍于魔族尽芜涯,色如绶文。夜飞,腹下有火……惧雷鸣,善辨音律。”
“能听懂音律的虫类确然罕见。”慎微取了软簟至她身边坐下,很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察觉到她手心一片濡湿,“很热?”他问。忆起每次牵手时她掌心里总有密密汗津,连同汗香也一同染上他的指尖。
“我怕热,一到天暖的时候手心极易出汗。”香习红晕满颊,小声支吾,“你心里嫌弃也不许说啊。”
她鲜少有这样难为情的时候,慎微瞧着只觉得可爱,笑着将她的手握紧:“嫌弃什么?只要与你执手,我闭着眼睛便能分辨四季。春日汗薄,夏日汗重,真比节气还要准确。”因而只要察觉她掌心有汗,即可知人世的温暖。而她亦是那一道明媚的春光,绚烂热烈,几如生死的盛大绮丽。
“那你真应当时刻将我带在身边。再过半年我便能考入甲级,比之重鸢可也不差几分。”香习似顺口说笑,却话外有话。
慎微避重就轻,温言道:“我出门在外,总要留个贤内助替我打理观中事宜,我才放心。”
香习说不过他,一时气闷,伸手去拨案上的莲花香炉,里面燃着驱蚊的艾叶,又添了一味银丹草,可提神解乏。随着银签的拨弄,室内的香气渐浓重了些,她专注地看着香炉里升起的烟,心里不知想着什么,润泽的眼眸便似一斛珠,在灯火里流光溢彩。女子的娇媚之态显露无遗。
慎微望着她出神,视线自她纤丽的颈项而下,见她只着一件薄衫,襟口微敞,露出一片雪白肌肤。他心口一热,仓促移开目光。暗忖她平日都会以布帛裹胸,想必是临睡前才想到过来看书,便没有束缚。
万一途中碰到其他起夜的弟子,岂不是……思及此,他的脸色沉了几分。
香习并未发现他的异样,自言自语道:“我说要带你离开,并非觉得这里不好。但只要你留在这里一日,便总有一身重负。”想到他凡事先为别人着想,从不肯善待自己,她总是不忍,“先前师父跟我提过,你是济世之才,将来要到天上去当大官的。不过你跟我回瀛洲也可以继续修炼,到时候我们一起成仙,如何?”
慎微很清楚,凡人成仙需看仙缘,他无法强求,只是不忍拂她心意,遂应道:“好。”
寸阴尺璧不堪孤负,而他们的六年,似乎并不曾有过轰轰烈烈之举,仍像最初相见时的那样,每日只是一段经文、一碗羹汤的情分,落在彼此心里却如人世的水远山长,便愈发割舍不下。尽管他内心想过成仙,便有更多的时间相伴,但他更怕自己满怀期冀后空欢喜一场,因而他情愿只将自己当做普通凡人,用短暂的生命陪她,即便最后顺命而终亦不会留下遗憾。
“你答应的事从不反悔。”香习眉开眼笑,“哎呀”,她轻叫一声,捣住眼睛。
“怎么了?”
“香灰,飞到眼睛里了。”
香习正要去揉,被慎微拦住:“你这毛毛躁躁的性子何时能改改?”他拉开她的手,“我看看。”
香习勉强睁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他。
慎微见她睫毛上仍沾着水意,唇如桃瓣,一副娇俏的小模样。又想到两人小别重逢,又将面临离分,年轻的身体难免会有浮光星火,心念一动,作势要吻下去——
“有人。”香习飞快将手掩到他唇上,低头时嘴角噙笑。他们之间的亲密一向是她主动,只偶尔几次能见他情难自禁,她自然想捉弄一番。“先躲起来。”说着不由分说地拉起他躲到书架后面,两人面向而立,她顺势贴在他怀里。
原本只需坦然承认即可,偏她这样一躲,反倒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欲。
慎微不知她心里打着什么算盘,听到脚步声已近在藏经阁外,此时现身更加不妥,何况……他低头便看见她衣衫不整的样子,愈发不希望被外人瞧见。
“谁在里面?”意料之中的,阁外响起询问声。
香习仰起脸来,笑吟吟看着慎微的眼睛,以唇语道:“邵、愈、大、嘴、巴。”
慎微知道邵愈此人消息灵通,且喜广而告之,若是被他瞧见今晚的一幕,再经人口口相传,大肆渲染,只怕有损门派清誉。但他们素来警觉,倒是从未遇到这样的状况。
香习见他眼底闪过一抹恼意,顽皮之心更甚,又问:“我、们、像、不、像、在、偷、情?”
此话一出,她明显看到慎微的耳根红了,有意隐藏的气息也略微不稳。
香习乐不可支,故意又欺近一步,与他紧密相拥。但这肌肤之亲此刻只成了无尽的煎熬。直到邵愈离去,香习趁机揽住慎微的颈项,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狡黠道:“师兄,我的幻术还不赖吧?有香炉的气味干扰,你很难发现他是假的。嘻嘻。”
慎微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她的诡计。“确实。不仅幻术精妙,还善于利用对手心理,实乃奇才。不过——”他一双漂亮的黑眸在书架的暗影里光芒熠动,低笑着凑近她的唇,“小心玩火自焚。”
良年佳期,月上墙来。
别时一段缠绵,载得动万般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