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月低头默默咬着烤田鸡，莫名觉得耳根发烫。这两个男人是不是太亲密了点？
一旁伏邑却淡然自若地拨着篝火。因奚梧有木朔悉心照料，他也能得空随他们一并出来对付食心鬼。正与慎微商量着如何毁掉那片梵花，香习突然插嘴道：“那食心鬼生前肯定是个女的！”
“何以见得？”
“它偷了我的簪子！”香习说到这儿便怄火，那原是慎微特意买给她的一支簪，她当宝贝似的随身携带，那日不慎遗落在花海中央，竟被食心鬼拾了去。“而且那具骸骨看起来就像女的啊，那应该是它从自己墓里掘出来的骸骨吧。那天我和它对招时发现，它的右手尺骨处有两处骨折，应该是生前受的伤。”
伏邑闻言微微一震。忆起亡妻秋画，她的右臂也曾折过两次，说是练武时不小心摔伤的……如今想来，她生前那些话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食心鬼生前皆作恶多端、杀人如麻，若是个女子……实在很难想象啊。”靳月若有所思道。
“你们凡人不是说——”香习才开口便觉得自己的头发被轻轻一扯，仰头正对上慎微似笑非笑的眼神，她面上一热，自知失言，只得想办法圆过来，“那食心鬼肯定在想——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最毒妇人心呐！哈哈哈，”她干笑两声，转念一想，“其实它也算不得最毒的，毕竟它只吃了半颗心——”
“它以为留了性命便是仁慈，可这样只会让那些孩子更痛苦！”靳月冲动地打断了她的话。
香习因他激烈的语气愣了半分，与慎微对视一眼，才问：“靳月，你一个人是如何习道的？”
“我祖辈中有一位得道成仙者，曾留下一部《南无道经》。”靳月的拳头在衣袖中握紧，“自从幺妹被食心鬼害死，我便立志习道，誓要斩尽世间恶鬼邪妖，惩恶扬善！”
“妖也有好坏之分！”香习脱口而出，“不能以偏概全。”
“确实也有专心修仙的妖。”慎微替她束好道巾，唇边一抹清淡笑意，“你行事果断，有正义感是好的，但亦不可缺乏善念、和明辨是非的能力。习道之人需兼济天下，普度众生。”
“……嗯。”靳月点头应诺。
“那你要不要考虑来我们乾虚观？”香习眨眨眼怂恿道。
“我可以吗？”靳月的眼眸瞬间明亮起来，清秀的面庞也像是带着光，他难得流露这般喜悦之色。“我见你们都很厉害……我担心……”
“你居然会害羞，这才像个孩子不是。你才多大？十五？十六？”香习伸出一双油手捏住靳月的脸蛋，又揉了两下，自己“扑哧”一声笑了，同他说起归无之礼，以及观中的趣事，“……我刚入观的时候连你都不如，现在不也独当一面了？你天赋极高，师兄都在我面前夸过你呢，想听他一句夸那可真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靳月诧异地望了慎微一眼，见他颔首微笑，心中霎时郑重地感激。百年以后，当他得道羽化、位列仙班，前尘往事皆如流水淙淙而逝，他仍会记得凡间那个夏夜，明月皎然，篝火如旭，当时师父脸上赞许的笑容，分明是对他一颗年轻骄傲的心的最大认可。
“来了来了！”香习兴奋大叫，指着地面一团白雾，此时成群结队的白蝎子皆循着香味往篝火边靠拢，甚至能听见涎液的滋滋声，“果然是群馋鬼！白日里不现形，到子夜终于忍不住了吧。”也因此令他们一番苦寻，才想出这一计。
慎微迅速从怀中取出先前的瓷瓶抛至半空，勾指画符，口中默念咒语，那瓷瓶瞬间变得巨大如瓮，而那群白蝎子皆被他收入了瓮中，缩回原先大小。
香习豪迈扬手：“走！捉鬼去！”
夜色如墨，度径烟浮。
四人重又来到食心鬼藏身的山林中，成阵梵花绽放出诡艳的红光。慎微一扬袖，上万只白蝎子倾瓮而出，落至花瓣上。饥饿的蝎虫发现了食物，自然不肯放过。一时间花海腾起绯色的血雾，啮咬声中隐约能闻到尸体异变的腐味。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花茎皆颓然坠地，戾气消隐。这时一道白影幽幽自消弭的血光中显现，慎微低声道：“它在夜间便恢复法力，可幻化人形，切勿被它皮相蛊惑。”
香习与靳月谨慎点头，伏邑的脸色却有些异样，待看清白影幻化的人形，他眼里的怀疑渐而变成震惊、悲痛，颤抖唤道：“画儿……”他苍老的眼角闪着水光，仿佛余生的气力也被抽干，挪动脚步，几乎是蹒跚着一步一步向前，“画儿，你总算愿意回来看我一眼了……画儿……”
“大师兄！”慎微正欲阻拦，突然之间明白了一切。
那并非幻化出来的人形，而是真正的秋画——她死后入了地狱，受尽酷刑变成厉鬼。如今她逃到人间，需不断食心以维持形力——究竟为了什么？是爱？抑或——恨？
那女子白衣素手，面如霜雪。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欲语还休。
香习逐渐回想起来，那是伏邑曾经捏出的泥人模样——原来是这样美丽的女子，皎若秋月，般般入画，只是眼底始终有一抹凉意。她轻言：“奚梧的眉目，确实很像她啊……”
曾经的丈夫此刻便站在面前，眼里深情似海，二十多年来竟未曾变过。秋画淡淡撇眸：“你这是何必？我生前从未爱过你，死后更不会。”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伏邑艰难应声，唇角一抹苦笑。秋画生前便是如此，他们虽为夫妻，她对他始终有些相敬如宾的生分，明明眼里有秋波勾横、情意缠绵，却不主动，不说破——偏是这种若即若离的撩拨更使他寤寐求之，欲罢不能。
“你知道？”秋画蹙眉。她这个蹙眉的动作格外美丽，三分娇姹，七分哀怨，真似一缕轻烟，而凡人岂可捉摸？“我其实是无乐狱的主子？你知道？我嫁给你，只是利用你的江湖地位，为自己谋便利，你知道？我将你我的亲骨肉也送到那个地方，每日折磨他，你也知道？”秋画伸出一指点在他胸口，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这个男人啊——到这个年纪，仍受不了她一丝一毫的引诱。心里忽然有些悲凉，是被温暖之后生生冷却下来的感受。她以为自己不可能相信爱，却在最后动摇了——伏邑是她在无边苦海中央抓住的浮木，明明渡不了他，却愿意陪他在海水里沉浮，一起靠不了岸。
可她做了什么？欺骗——怂恿——伤害——只是因为伏邑爱她——而她甚至没有丝毫愧疚之心，反而觉得理所应当！
秋画牵动唇角想笑，却溢出一声叹息：“我是孽鬼之胎，生来便没有心，不可能动情。当我厌倦凡间的一切时，便安排自己死了。”她指下带出一片寒光，冰冷如她的眼眸，“如今我想吃你的心，你可知道？”
伏邑低头看着她锋利的指尖划破自己的胸口，血液缓缓流出，他竟不觉得痛苦，只有解脱：“如果你不嫌弃，你就拿去。包括我的命，你也可以拿去……”他眼里有温柔的光泽。他本是正经侠气的七尺男儿，是不善于亦不适合迂回承欢的人，对于情事可以说木讷，又简单得痴心，“你愿意收，是我的福气。”
秋画猛然一掌将他推开：“你不配。”
伏邑踉跄着退后半步，几乎站立不稳。他垂头不去看她的眼睛，那份冷漠到底还是会伤到他。“可是画儿，你会回来，一定是对这世间还有留恋。无论是爱——是恨——哪怕只有一点怨。如今我能看到你，这等待也是值得的。”他抚上自己心口的位置，她手指触碰的地方仿佛还有温度，还能令他心跳加快。终于知道，这些年麻木地活着仅仅是为了等她回来看他一眼，哪怕这么不屑地耻笑他——他亦无悔。“你离开后，我以为自己勘破红尘，皈依道法，后来见到奚梧时依然会触动心念，他的眼睛那样像你……如今他也要离开我了，我想不到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
他五指成爪，猝地用力，竟生生穿透自己的胸膛，取出心脏。
“不——”秋画凄厉尖叫，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她抱住眼前苍老的男人，“我是骗你的，我是骗你的啊！我回来就是为了看看你，可我只能在晚上出现，我不敢靠你太近……”她涕泗倶下，句句哽咽，“我需要维持形力，只能吃那些孩子的心，可我怕你知道了会责怪我轻视人命，我只敢吃半颗心……”
伏邑捧着自己的心送到她面前，那颗心仍在跳动，灼热烧手的温度，一如他酽烈长久的爱。他的视线逐渐模糊：“我的心已经老了。从你离开的那天起，便已经老了……比不上那些孩子的心……可它心甘情愿为你奉上……你收下它……好不好……”
“伏邑——”
秋画瞪大眼睛看着那颗心脏滚落在地，如同他至死不被接受的一腔真心。
潺湲月光荡过身侧，流年忽黯，天地如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