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泠——”
听见异响，靳月脚步倏顿，抬眼时发现原本弥漫的浓雾不知何时已完全散去，显露出林中央一大片红色花海。那是一种他叫不出名字的奇花，细长盘踞的花茎拔地擎出，托着两片肥厚的猩红色花瓣。细看那花瓣外缘分别长着一排锋利的银刺，花瓣迎风一张一翕，两排银刺便因此交错密合，似长了一张血盆大口，那银刺便是它的牙齿。
奇异的是，一旦两片花瓣贴合便会发出声响，像是……风铃一般的声音。
靳月正欲侧耳聆听，却闻身后一声：“喂小鬼，你赶着投胎吗？”
这人何时跟来的，为何自己竟丝毫未觉？靳月警惕回头，只见几步之外一个清瘦高挑的年轻道士，正倚在树上兴味盎然地打量着他。天生一副惑众之俊貌，乌鬓浅瞳，唇色鲜艳，衬得脸儿洁白如瓷。只是仪态极差，笑起来满眼的轻佻之感。
“在下靳月，不知道长是——”颈间墨玉一刹灼亮惊人，靳月目光骤厉，冷笑道，“好一个食心鬼！竟以障眼法迷惑我！”
他飞快举掌念咒，左手便出现一柄长剑，转腕之间剑花四落，往对方刺去。
“喝——”那道士正是随慎微同来捉鬼的香习，见状身子一晃，便避开了他看似凌厉的攻击，一面骂道：“蠢材！蠢材！我好心提醒你，居然恩将仇报！”她转着圈儿轻松躲开对方接连刺来的几剑，两袖清风并未出招，分明是不屑出招——只是躲，她躲剑的姿势堪称华美，青衣翩跹翻花掠步，偶尔飞身旋转起来更像是在凌空漫舞。
自幼苦练的“御剑九式”竟被她游戏一般对付，靳月此时方知实力悬殊，但他早就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气息剑法分毫不乱，缠斗之际忽闻香习大喊一声：“出来了！”
靳月余光微斜，果见方才的奇花丛中现出一具白骨，约六尺来高，骨骼细致，行止间似女性之态。面上两个黑黑的窟窿，分明望着自己的方向，然后缓缓举起右手，执一柄巨斧。
那才是真正的食心鬼！
“昨天被师兄拦着没找你算账，今天看我怎么收拾你！”香习锁定目标之后，飞快使出定身咒将靳月制住，转眼人已在花海上空，掌中金莲乍现，每一瓣皆化作利刃，直朝食心鬼面额攻去，“把簪子还给我！”
金光流泻在四周，仿佛黑夜前盛大的夕霞，温和中蕴含荡世之力。靳月暗暗吃惊：这道士看起来不比自己大几岁，内力竟已精深至此。却见那食心鬼被震得退后几步，复又站定，分毫无恙。
“砍不断，震不碎，真是一把硬骨头！”香习气得咬牙，“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能耐？”
那食心鬼仿佛听得懂她的话，偏了偏头，手持巨斧朝香习挥舞而去。
“来啊！”香习倒是乐意见它出招，一道兰心诀疾攻其腕处，将斧头震飞，眼珠子转了转，她心生一计，“试试看用火能不能把你烧化！”她翻手结符，指尖红光熠闪，便引来三昧真火凝结于掌心，蓄势待燃。
“小心后面！”靳月惊呼，原来就在香习念咒引火时那斧头竟已追至她后颈，寒光白刃与她肌肤只差分毫！
“多谢啦！”千钧一发之际，香习竟有空回眸朝他一笑。
而她这一分神便直接给了食心鬼可乘之机，瞬间擒住她的手腕往后推，欲将她往斧刃上送去！香习见它招式简单笨拙，亦无力量可言，暗忖它如何能将那些孩子无声无息地掳走？思虑当中仍能从容应对，被擒住手腕时猛地矮身将对方掀翻过来，同时双足齐蹬它腹部，反是将它送到斧口！
以为胜负既定，但香习没有料到，那斧头竟是认主的！碰到食心鬼便瞬间遁去杀气落地，未伤及它分毫，而食心鬼便趁着香习失去戒备时猛地出掌——“霍”！
“你你你，居然会凡人的武功！”香习大惊。这一掌有模有样，实在令她猝不及防，危急关头忽觉身体被人推了一下，而靳月虽及时冲破定身咒将她解救，自己肩膀却不可避免挨上这一掌，“嘭”，他的身子被震飞，跌入花丛里。“啊——”登时吃痛出声，他的右脚竟被咬进锋利的花齿之中！花瓣猛地收缩将他脚踝绞得死紧，霎时钻心的痛楚遍袭全身。
原来这一片竟是吃人的邪花！
“小鬼！”香习心知不可再恋战，扬臂挥出一道火光，跟着回掌一劈切断花茎，一把捞起靳月将他带出花海之外。
靳月浑身战栗躺在地上，那邪花虽断根断茎，花齿仍紧咬着他的右脚半分未松，此时已皮开肉绽，鲜血殷殷流下来，渗透白袜，他煞白的脸上遍布冷汗。
“喂小鬼，你可千万别死，会减损我修行的。”香习尝试各种方法都扯不开那花瓣，急得抓耳挠腮，只恨不能一把火烧了它。
靳月剧痛之下仍能保持冷静：“我记起来了，这是冥界梵花，生长在地狱用以惩罚恶鬼，花齿带毒，你……你赶快将我的右足切断，否则我很快会全身溃烂，七窍流血……”
“那怎么行！”香习抗拒叫道，迎上他坚定的目光竟不由得愣了一下，他的眼神……好熟悉啊。她正犹豫不决时，突然听到林中传来一道唤声——“香习！”
“师兄师兄！我在这里！”香习欣喜挥手。
匆忙赶来的慎微见到眼前的一幕，俊脸立刻变得铁青：“今年你休想再出观半步。”他以玄冰咒封住靳月腿部的血脉，防止毒素扩散，而后自怀中取出一只瓷瓶，轻敲了两下瓶口，竟从里面爬出一只寸长的白蝎子。他将白蝎子置于花瓣间，便见那白蝎子沿着花齿咬合处缓慢爬过，花瓣阵阵瑟缩，花齿竟一一脱落，总算放开靳月的右脚。
“哇，你从哪弄来的？”香习好奇问道，对上慎微余怒未消的面容，只得合掌讨饶，“我错了我错了，回家我会好好面壁思过，每日三省吾身！”她垂头小声嘀咕，“我见你忙着和大师兄叙旧，一时无聊就想过来瞧瞧，本来没打算怎样的。”
靳月渐恢复气力，挣扎着要起身感谢，被慎微按住：“毒素虽控制住了，但我目前未能想出解毒之法，你这条腿……”他面露遗憾之色。
“缺一条腿，总好过缺一条命。”
少年的面庞犹显得青涩，却生来具备坚毅果敢之品性。慎微注视着他，目中流露赞许之意：“你是修仙之材，我会尽量保你周全。”
但那梵花之毒却比预料中还要难解。
尽管以玄冰咒封住腿部的血脉，不消半日，伤口处竟已开始溃烂，而腿部也渐呈现淡青色的霉斑，伴随着噬骨的痛苦。靳月起初尚能咬牙忍耐，后来便陷入昏迷，被慎微安排在伏邑的住处，由香习负责照顾。那日他昏昏沉沉醒来，恰听见窗外细小的交谈声，隐约有争执之势：
“这几日你一直用自己的血喂他？”那声音极力克制着愠意。
“不是说妖血可以治病解毒嘛。我试了下，好像真管用，他腿上的斑褪了不少，睡觉时也不喊疼了。”香习照旧嬉皮笑脸，面色却有些苍白，“他是为了救我才中毒的，我如果放手不管，怎样都过意不去。”她扯了扯慎微的衣袖，讨巧道，“而且，我也是心疼你彻夜不眠寻找解毒之法。你责任心强，我劝不了你，只能和你共进退。”
慎微心下一阵触动，虽仍在气她擅作主张，语气却缓和许多：“那是冥界至阴之毒，并非凡间毒物能比。你的妖血只能暂时缓解痛楚，并不能根治。”他顿了下，又道，“ 明日木朔前辈会过来查看奚梧病情，或许他有办法解毒。”
“你之前说奚梧他……”
“五年之期，就要到了。”
……
两人的对话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一室静谧，能够听见院中促织的争鸣。靳月摸着颈间荧光渐弱的玉坠，陷入深思：原来……他是妖啊。
宝蟾如镜。
夏夜里响起“噼啪”的薪火声，照映在石壁上的四道人影在火焰里摇曳不定。
香习正兴致盎然地烤着田鸡，身边摆着几截竹枝，各串了三四只剥皮的田鸡，手腕翻转，动作极为娴熟。待蛙肉的颜色变黄，渐有扑鼻的香味飘散开来，诱惑至十里之外。
“来，敬大病初愈的小鬼！”香习将最先烤熟的一串递给靳月，“可惜木朔老头不吃肉，要不然你真该给他捎上几串回去，他可是你的救命——哦不，救腿恩人！”救命的功劳是师兄的，不能混淆。
靳月习道已有四载，渐能习惯茹素，但他毕竟年轻，此刻也忍不住赞叹：“好香。”
香习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是自然，我的厨艺是胖师叔亲传的，他以前可是御膳房的一等良庖，我熬的羹汤连他都自愧不如呢！”她以衣袖蹭了蹭脸，扭头对慎微道，“师兄，我道巾要散，你帮我重新扎一下。我手上都是油。”
慎微闻言也不推辞，很自然地绕到她身后，手中变出一把木梳，挽过她的长发梳理起来。修长的手指在她头皮摩挲，染上她发丝的馨香，偶尔还可以感受到他手心里薄薄的茧子。他本就不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只是习惯了沉默和隐忍。这些年他吃过的苦、受过的伤，她都看在眼里，便更心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