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易把人抛。如川飞逝,不舍昼夜。
昭德四年,岁在癸丑。
八仙山桃李结子,微雨过,小荷翻。昼晷已云极,宵漏自此长。
香习将要迈入乾虚观大门时,扭头望向脚下的七里石阶,六年前她初入道观,也是这样的山水明迷好时节,她被一个凡人的笑容蛊惑,舍弃一切陪他修行。
“师兄!”她笑嘻嘻,一路飞奔至引云阁。
四年前,封洵得道飞升,慎微以廿七之龄继承观主之位,迁居至此,成为乾虚观百年历史上最年轻的掌门人。
香习犹记得,那日春光照眼,鸟语丁宁,陌上新桑抽出金黄的芽叶。慎微身着玄色道袍,以白玉簪束发,众目睽睽中登上祭坛。他的脸庞仍似清水涵玉,岁月淌过,唯只留下一层水意,而玉色更透。眼眸黑白分明,因而将这世上的是非善恶亦看得清楚分明。香习便站在人群之中,远远看着他焚香祀天,祈福佑安,八仙山上空百余喜鹊盘桓不去。
这便是她钟情的男子,这一副清嘉出尘的模样,真叫她从心底里觉得欢喜。
“啊,在这里。”香习绕到偏院才寻到慎微的身影,此刻他正端坐在凉亭中,目色空远,若有所思。对面一位画师打扮的中年男子搁了笔,整理画像,画上的人赫然便是眼前这位年轻掌门。按乾虚观的规矩,历任观主在世时皆需留下画像,以供后人观瞻。
“他就是传说中的‘神笔颜晋’?我看水平也不怎么样嘛。”待那画师离开,香习跟随慎微步入内室,见他将画像摆在案上,忍不住摇头,“只画出七分姿色而已,表情也太僵硬了。我要是不认识师兄,怎能想象得出师兄本人的英俊潇洒、风采卓然呢!”
慎微付之一笑,只问:“此次南山之行还顺利么?”
“不过是只修炼八百年的树怪而已,下了两道符就解决了,后来它还哭着感谢我给它指了条明路呢!”香习绘声绘色地比划起来,“可惜那老人家没什么钱,只给了我一篮子鹅蛋。我走到半路才发现那些蛋里已经有了生命,赶紧还回去了。”这几年她跟着慎微,也学会了宽仁恭爱,换作以前那些鹅蛋早就入了她腹中。
“你做得对,我该赏你。”慎微说着便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木椟打开,里面却是一对金嵌珍珠珰。那耳珰是以双层金丝盘长结,上层镶嵌珍珠粒,正中又嵌大东珠一颗。做工精巧,造型别致,亦有活泼之感,显然是早就为她准备好了的。
香习满心欢喜地接过,又有遗憾之色:“可我在观中不能戴。”她眼珠子转了转,“师兄你还记得蒸饼铺里的姚官吗?我回来的时候还碰到她了,她孩子都五岁啦!”
慎微知道她的意思,温和道:“前年入观的靳月资质出众,不过三个月便考入乙级,我正在带他,等他能够胜任观主之位的时候,我便和你离开。”
香习听出他言语真诚,绝非空口承诺,登时笑开:“靳月那孩子我也喜欢。虽然不爱讲话,不过做事稳重,教人放心。”她对邻舍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很有好感,纵使法力尚浅,但临危不乱,善从细节处推敲。且他年纪轻轻已有如此心智,实属罕见,一些年长的同级弟子还仰仗他照顾。“对了,再过两天便是端阳节,我们叫上重鸢和靳月一起喝酒吧。”她兴冲冲地提议。
慎微沉默了须臾,语带歉意:“我们明日便要启程去荆州庐山郡。”
“要你亲自去?”香习诧异道,若是寻常的妖魔仅重鸢一人便足够应付,但需要慎微亲自出面,可见事态的严重性,“那边发生什么事了吗?”
慎微神色凝重,缓缓道:“魔族有一种‘血萤’,形如蚊蚋,嗜血而活。它能通过伤口进入人体,初时不显异样,一旦此人动了邪念,便被无限放大,令其失去理智,往往冲动杀人。且这种血萤若长年寄生在凡人体内,可以彻底改变此人性情,最终使其魔化。血萤由虫师豢养,原本不应该出现在人界。”他早已料到此行凶险难测,因为这已经牵扯到一部分魔族势力,非容小觑。“魔族分八方烎域,各域领首称为‘烎尊’,直接听令于魔君凤欺。东方烎尊掌七十二异师,各司其责,其中便有虫师一职。不久前得到消息,有位虫师一直隐姓埋名生活在庐山雩娄城,外表与凡人无异。此次我们前去便是为了寻出这位虫师,让他召回寄生人体的血萤,从此离开凡间。”
香习眉头深蹙,记忆里闪过一个人影,喃喃道:“小师弟的故乡是不是就在雩娄?”
慎微颔首:“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六年前他突然离观,我总怀疑另有其因。”
“哼,回去过个冬假,就青鸟传书说不当道士,要入仕为官,可把我气了大半年。”香习心里始终有个疙瘩,因当初真心实意将他视作可亲之人,“我也不是挖苦他,就他那笨脑袋瓜,能当得好官吗?”
“他并不笨。”慎微轻叹,“他是对自己不够自信,关键时刻极易发挥失常。”
香习垂头默不作声,许久才问:“什么时候走?”
“后天上午。我与重鸢一道,此行约莫三个月时间。你若无聊,便带带靳月,他定然高兴。”慎微莞尔道。每逢离别他都会仔细交代,以免她担心。
香习掩去目中精光,笑得灿烂:“那我等你们回来。”
自引云阁出来,香习一路哼着小调回则阳斋,容光皎皎,丝毫没有即将与心上人别离的愁苦之色。还未踏入南苑,老远便感觉到一阵凛冽剑风,招式精妙,杀意却无。
“一定是靳月在练剑。”她唇角扬笑,透过海棠树繁茂的枝桠果见一抹青影在院中飞舞,姿势并不花哨却好看在流畅如水、一削一刺皆拿捏有度。“忽——”蓦然一个翻身,剑光倒映,叫她看清对方脸上的那种正经表情。
本是个面目清俊的少年,眉宇秀发如春峦,唇角紧抿却是十足的老成之态。
香习“扑哧”笑出声,身子斜斜一飞,便朝靳月劈掌而去,“霍——”道袍猎猎,她的身形灵猾如蛇,螺旋九转,单看这轻功便要抚掌叫绝,卖弄之意明显。就在她的掌面几乎贴到靳月脊背时,眼前的人赫然没了踪迹!
香习掌风未乱,手腕一转反向后方攻去。她并不回头,便已确认了对方所在。不过是幻影移形而已,逃不过她的眼。
此时在她身后出现的靳月心下一紧,从容不迫地侧身避开掌锋,同时长剑一挑,作势要朝她手腕切去,却不料香习那一掌只是虚招,便在靳月长剑刺来时果断收掌改为两指一夹,竟已牢牢将其剑刃架住,折刃一弯,“嗡!”
气流震动,磅礴的内力透过剑刃传至靳月手上,他顿时只觉手臂一麻,几乎握不住剑。抬眼又见香习挑衅地扬眉,他索性把心一横,当即左掌扣腕将剑上的余劲反震回去,同时飞身而起,紧跟着使出一招“出水莲花”——
一剑刺出刹那变幻无数,剑光纵横闪烁恰如莲开满池。
这招出水莲花本是结合阵术塑造出来的幻象,唯有中心一剑才最真实。因而那中心一剑也只是削向香习的肩膀,并不致命。
待靳月的剑尖距离香习只差半毫时,她突然一笑,比那莲花还要明艳。靳月陡然明白过来——“假的!”他懊恼疾呼,剑刃已穿过对方透明的身躯,原来面前的“香习”也只是个幻象。
香习这才从一树海棠后面探出头,揉了揉胳膊,装腔作势道:“和你过招越来越累,你这进步速度也忒快了点。”
“赶不上香习师兄内力的精进。”靳月收剑入鞘,端正作揖。
“和我就免了这些礼数罢,别学你师父那套。”香习笑着往他年轻的脸庞上掐了一把,“我可不能掉以轻心,没准哪天一不留神就被你当妖怪收了!”
“不敢。”靳月回想起最初在聚仙镇与她相遇时的情境,也跟着一笑。
两年前——
聚仙镇始建于战国初期,因名士朱亥之食邑而得名。如今已是六月溽暑,桃杏泛青的时节,一入这林子里却似入了深秋霜天,鹿鸣至清,空谷传响,愈显得四周鬼气森森,即便是习道之人也难以消受这彻骨的寒意。
“找了三年,原来躲到这种地方。”
只着深兰色薄衫的少年靳月循着小蹊往雾林深处走去,一面摸着自己颈上戴着的金丝玉坠。那坠子以墨玉雕出昆螭的纹样,看得出玉色润泽通透,极为罕见。此刻玉坠正不断发出莹绿的光芒,而他脸上的神情也透出不符年龄的深邃凝重:它果然在这里!
近几年聚仙镇上不断有童男童女无故失踪,被送回来时只剩了半颗心脏,尽管苟延残喘,却羸弱多病,与废人无异。后来便传言乃冥界“食心鬼”所为,此鬼自十八层地狱逃脱至人间,戾气之重,胜过妖魔,专以幼童心脏为餐。
他想到幺妹濒死前痛苦哀求的模样,抿紧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