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后悔了。”他低语,有什么东西难忍到几乎从胸腔和眼睛里溢出,想到那一夜满地的泪水和月光,他强作的宽仁和大义毁了她满心期许,看着她成长,而自己只能一再压抑,终日长郁寡欢——这就是他的责任心吗?可如今他只想舍弃这一身重负,只想依从自己的心,好好疼她爱她,即便他只是凡人,他穷尽余生的付出,在她漫长的生命里或许只如星火微芒。
灾难当前,生死亦可以顷刻颠覆。正因为未来有太多变数,才更应该珍惜当下,及时行乐,不是么?
“慎微?”香习从巷子另一端走来,确定靠在墙上的男子是慎微后赶忙跑过去,“你怎么了,抖成这样,风寒复发了吗?”
耳畔喧嚣声刹那消隐,慎微恍然以为自己经历了六道轮回,死生哀乐的大起大落,而她此刻安然无恙地站到他面前,没有遇险,亦没有升仙。她还是从前那样。“没事就好。”他勉强笑了一下。
香习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只顾说着自己的趣事:“啊你没看到,刚才那家伙真可恶,仗着自己会点武功,抢糖抢到我手里来了,哼,我追了他八条街才夺回来!”她得意地取出红心灶糖,合掌许愿,“大慈大悲的灶神姥姥,保佑师兄明年——”
“不用许了。”慎微轻声打断她,香习以为他又想拒绝,气得瞪圆眼睛,下一刻却被他执起手来,那冰凉的温度令她打了个寒噤,就势反手一握,要把他焐热。只见他抬起眼眸,定定地与他对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的眼里有那样的温柔郑重,连同话语也变得沙哑:“已经成真了。”
时至今日,终于可以坦诚表露自己的心意,回应她不依不饶的等待。他能狠心一次,却无法狠心第二次,这份失而复得的感情,他不想再错过。
“咦——咦——”香习又惊又喜,有些不敢相信,“你你你,喜欢上我了吗?是把我当做女人那样喜欢吗?当然如果你喜欢男人我也可以变回去,但是那样我们就不可以做生孩子的事情了,虽然我也不知道具体做什么事,但是他们都说会很快乐……哇,我感觉自己快乐得要飞起来了!我们现在可以入洞房了吗?”她口无遮拦,没羞没臊说道。
慎微啼笑皆非,这姑娘当真不知矜持为何物。“一步一步来。”他含蓄道。
“可我想早点把你吃干抹净哎,你这张脸太容易招桃花,跟你走的一路多少姑娘家偷偷看你,都被我瞪回去了!”
天空悄然飘起雪花,飞扬如絮,弥望千里。两人执手并肩而去,一路笑语不曾歇。
小年一过,不久便是除夕了。
岁阴穷暮纪,献节启新芳。
辩几死后,空置的“宜和轩”如今便成了重鸢的居舍。冬假期间,观中只留了十余人,自然亲如一家。暮色欲雪,热闹的团圆宴后,各自皆循着红尘的仪式,爆竹驱傩,桃符新换,贺岁声中期冀来年峥嵘甚。但在重鸢眼里这一切似乎感染不了他,只一个人悠闲地坐在后院的小亭里,邀月对饮,慵然微醺,直至听到外面一声高喊——
“重鸢,瞧我把谁带来了!快不快些备酒!”
重鸢犹未回神,一个笑靥如花的人儿已与慎微一并踏入后院,也不等他亲自招呼,香习便将食盒里的几碟下酒菜取出摆在石桌上,那架势分明是要陪他守岁到天明。
“没打扰到你吧?”慎微在他对面落座,他不穿道袍的时候神态极其放松,眉宇间少了几分凛然正气,更像个书香世家的公子。
“没,没有。”
重鸢面色仍有些拘谨,一瞥眼就看到香习满脸坏笑,故意指着另一只空杯道:“你是料到师兄今晚会来吗?特意摆了两个酒杯。”她作势大叹口气,“我这和事老,竟成了多余的。罢了罢了,方才看到你书斋里有只鹦鹉,我去逗逗它,教它说几句吉祥话。”她说着就喜气洋洋走出亭子,留两人独处。
“好久没一起喝酒了。你若不急着走,索性陪我多喝几杯,如何?”在香习的善意怂恿之下,重鸢终于能够开口相邀。
“我来便是讨你酒喝的。”慎微莞尔一笑,自己往酒杯里斟满了桑落酒。
重鸢知道,他那一笑,那样轻松的口吻,分明是将过去的仇怨一笔勾销。他又变回五年前的慎微,那个会与自己谈笑风生,斗酒对弈的男子——却还比从前更加和颜悦色。他脸上的笑已不仅是恭爱众生的慈悲,而是油然的愉悦。好比从前他能懂天下人疾苦,却不会流露悲喜之色,如今看到团圆盛世,便自然地跟着展颜,看见死伤离别,亦会生恻隐之心——那是真正动过情的人才会获得的感悟。
重鸢自然猜到发生了何事:“你和香习……”
“我想顺其自然。”慎微坦白道。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时间他怕是陷入了魔障,坚持以为只要压制便可以斩断情丝,反而催生万千烦恼,越是得不到越是执迷不悟,令彼此都痛苦难忍。道法自然——不如放开束缚,循心而为。
“看来这个宝我押对了,平时受他多少气,今日总算是沾了他的光,哈哈。”重鸢潇洒举杯,神采飞扬,“今夜,不醉不归!”
“好。”
香习从书斋的窗户看向后院,见两人消仇释结,行令饮酒,快活得眯起眼睛。她其实知道,慎微一直是孤独的,所谓的无欲无求,是对自己太过悭吝,又或许是从不知道可以对自己好一点——他的慷慨大方只用来对待世人。她试着去改变他,在他的后院多种些花草,闲时熬他喜欢的甜汤,故意舍近求远拉他去观山水……看着他会心一笑,她心里更是喜不自禁。
真是奇怪,单单喜欢他时幻想过海誓山盟抵死缠绵,但真正两情相悦了,只觉得每一天都是春风桃李花开日,闻见芬芳,便可以笑出声来。
她终于明白为何沉虞愿意守着那样平淡的生活,因为这平淡恰能容情义的久长,哪怕不必朝夕相对,又哪怕风雪载途,也横着心儿浑然不怕。这其中的文静喜乐,脉脉情思,只要彼此能觉察,自无需惊动四方。
江山不夜月千里。
冬雪下了又止,全似玉尘,消后又积数尺,亭中对弈之人却兴致正好。
对此欢终宴,倾壶待曙光。
香习趴在一边看他们下棋,偶尔也会插嘴点评,总会遭来重鸢的冷嘲热讽,而慎微难得笑得开怀,白子在手,也像是沙场点兵的意气风发。香习强撑着脑袋想多看看他脸上的笑容,终究抵不住困意昏昏睡去,醒来时身上盖着慎微的鹤氅,天际已露鱼肚白。
“我又老了一岁。”她眼目饧涩,似梦呓一般说着,身上睡意暖香,一团糊涂。
“回去吧。”慎微携她起身,同重鸢作别。
通往南苑则阳斋的一路积雪很厚,踩下去嘎吱响,人也要陷进去半分。香习反而觉得有趣,因被慎微牵着手,故意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歪歪斜斜,每作势要摔,总被他使力稳住身形。他是心知肚明亦不点破,任由她闹,纵容她孩子气的一面。
“啊快看,梅花开了!”一入南苑,香习便兴奋地指着庭院中央的一株浴雪红梅。
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
难怪诗人喜梅胜于桃李,因其立于白雪皑皑之中,不染烟尘,不欲争芳,自然美得冰清玉洁。只像是忽然一夜清香发,便散作乾坤万里春。香习欣喜地跑过去,左右打量,相中顶上花朵最密的一枝,想着由他带回去插入樽内供养定是好看。
她才踮起脚,慎微已在身后折下了那枝红梅。
“算你长得高。”香习扮个鬼脸,一回身便对上他的视线,两人近得几乎身躯相贴,她的面颊顿时泛上热气,平时他的目光一直很淡,害得她每想轻薄总觉得对着一尊神像,才提起胆子又灭了欲念,只是方才一照面,仿佛从他眼里看见细微的星火。
“你也不矮。”慎微漫不经心道,状似赏玩手里的梅枝。
“我原本想当虎背熊腰的壮汉,结果变成了这副模样。”香习提及此事仍有微词。
“壮汉?”慎微想象了下,眼底浮现一丝笑意,接着长指轻抬,拔下她束髻的荆钗,任一头青丝披散在肩上,“你还是这样好。”说着便将那枝红梅簪在她鬓间。
他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分停顿和多余,又似精心布局蓄谋已久。香习来不及反应过来,便被那尚且沾有梅香的手指扣住下巴,接着双唇被轻柔覆上。
那个吻浅触即离,像蝴蝶只碰到花瓣便倏忽飞去,偏是这种故意的撩拨最使人心痒,亦最可恨——香习的想法最直接地反应在动作上,她舔了舔嘴唇,眼里有纯然迷惑,又有些贪恋回味。似乎被她懵懂的情态引诱,慎微目光变暗,再度吻上她的唇,只是这次分明多了耐心和细致,唇瓣辗转湿润,继而往里探入,舌尖勾缠,彼此的气息严密交融。
他们对于情事皆都生涩,但生涩亦好,因两颗心本就亮洁得如同立冬初雪,寒梅新发,这般缠绵却理所当然得此时此刻合该发生,于是依着本能互相索求,互相取悦。
多年以后,香习仍清楚记得那日雪中亲吻,她偷偷睁开眼时看到他轻颤的长睫,他动情的模样给予她倾尽一生相爱相随的勇气。透过梅花的枝桠便可见青天云霄,会被神仙看到吗?可她无惧无畏。她喜欢这个男子,不怕被全世界知道。
一夕之间,历添新岁月,春满旧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