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瞒你,这确实是师父交代的。”文笙倒是好言相劝,“你也该体谅师父,他现在是掌门人,他练不出来的本事,自然不容许世上有人超过他。念在同门一场,他也不想取你性命,只想要你的一条胳膊而已。”
李徽平哈哈大笑:“他自然练不出来,因为师父将他的箭魄传到我的右臂上。”苍灵之箭之所以只有掌门可以练成,因在前任掌门确定继承人时便会将“箭魄”传至其臂上,而薄祎虽偷得苍灵箭法,却无箭魄在身,自然练不成苍灵之箭。
“李大侠,你既然入了江湖,已非道家中人,要这苍灵之箭也无甚用途,不如归还天师府。”文笙义正辞严道。
“哈哈,你可真辛苦,和我谈一件事连换三种称呼,也不怕闪着舌头。”李徽平面无惧色,“你已经放出风声,今日若是不把这条手臂给你,就算躲过一时,日后薄祎定然还会纠缠不休。”他望了一眼姚官,神情温柔,“只可惜以后不能好好保护你了。”
不要!不要!姚官瞪大眼睛,却发不出声音,一任泪水流了满脸。
李徽平目光一凛,左手横掌为刃,霍然往右臂切去——
文笙知道李徽平已下定决心,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忽见异样白光一闪,及至自己被定住身形只是片刻的间隙。他暗叫不妙,心想难道李徽平还留了一手?直至那个玉容清姿的男子悄无声息出现在他面前,他才彻底寒了心。“你——乾虚观,慎微!”他这才发现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不应该在八仙山的地盘处理私怨,这群正义凛然的道士岂会容他放肆?
“徽平!”
李徽平尚未弄清楚状况,姚官已经被慎微解开穴道,哭着扑到他怀里。
“慎微道长,这是我们天师府的恩怨,希望你不要插手。”文笙强作镇定道。
慎微置若罔闻,却先朝李徽平拱手一揖:“李前辈。”
“原来是你。”李徽平微笑,“十年前我们见过一面,对吗?”彼时慎微还是个少年,身量未足,但站在封洵身边已然是成年男子的仪范和气度,容止若思,言辞安定,一身清华不容忽视,令他印象深刻。
“晚辈冒昧,原本不该插手前辈私事,因见前辈被迫自伤,有违道义,才出手阻拦,望前辈见谅。”慎微神容谦和,言语里有敬重之意。
李徽平霎时起了英雄相惜之感,爽快笑道:“我已退出道家,无需再以辈分相称。我年长你几岁,你若不嫌弃,不如叫我一声大哥。”
慎微亦是一笑:“既然是大哥,那今夜之事与道派无关,只关乎兄弟情义,我更不能置身事外。”他转而望向文笙,目光清冷,“你方才放出的青鸟已经被我拦下,我需将你今晚的记忆抹除,从此不再找我大哥麻烦。”
言毕两指欲点上对方神庭,对他施“净忘咒”。
却见文笙面皮遽动,口中飞快念念有词:“……四煞俱没,霹雳并发。吾欲替天行道,收摄一切为祸人间之邪魔!”
慎微神色一凛,那是——伏魔咒!
李徽平跟着大叫“不好”,正欲出招封了文笙的口,到底迟了一步,只见姚官腰间的香囊突然打开,一颗半透明的碧珠顺势跃入半空,仿佛有了生命一般,通体祥光迸射,雾泽缭绕,恍惚似甘露流津,膏雨洒润。
文笙狰狞大笑:“原来真正的通界灵珠藏在她身上,李徽平你果然狡猾!”
而姚官早先便已知晓:那是他送给她的定情之物,原来竟是通界灵珠,之所以放在她身上,定是设想过自己若遭遇不测,也可免它落入恶徒手中。
“慎微小心!姚官抓紧!”
李徽平大喝一声,横抱姚官腾空而起,而慎微亦跟着使出行云术浮于半空,并为三人划出防护结界。便在同时,“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原本的秧田赫然裂开一道缝隙,缝隙越来越大,越陷越深,渐而变成千仞峭壁,只见底下泥沙滚滚,江河滔滔,分明是通往魔域。
“宁为魔!不为人!哈哈哈哈……”来自罗耶河的邪秽瘴气助文笙冲开定身咒,纵身跳入其中。
那疯狂的笑声回荡许久,地面的裂缝才缓缓合上,一切完好如初。
月冷霜白,风奏天角。
灵珠隐去光芒,重又落回李徽平手中,他却递给慎微:“五年前我经过八仙山,便想将这通界灵珠交给封观主,只因当时对天师府尚有几分情意,又怕落人口实,才没有登门拜访。”他见慎微犹豫着不肯收,坚持道,“如今薄祎意欲勾结魔族,这颗灵珠更万万不能落入他手中,我思来想去,唯有放在乾虚观最安全。你既然唤我一声大哥,便当做帮我一个忙。”
慎微推辞不过,只得收下。
“徽平,我想通了,你还愿意带我走吗?”姚官急切地抓住李徽平的手臂,生怕他会像五年前那样不声不响地离开,“我不管你的身份来历,也不管前路多少坎坷,有你在就够了。方才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可是这些年没有与你一起度过,我很后悔……”当生死只在一瞬之间,脑中根本容不下世人所谓的礼教和成见,她只想要眼前这个男人,生与死,她只想和他在一起——不论将来如何,只要珍惜当下。
“我知道,我知道。”李徽平叹息着将怀中人儿拥紧。
侠骨柔情,互诉衷肠,泪语声中不觉光阴忽忽流逝。当两人想起慎微时,发现他早已离去。
慎微赶回千瑞塔时,却不见香习的身影。
行人如织,喧闹依旧。他拉住一个模样机灵的小女娃询问:“方才和你一起抢灶糖的哥哥呢?”
被这样一个神仙似的男人近身问话,小女娃立时红了脸,娇声问:“哪个哥哥?”
“穿白衣服,眼睛亮亮的,笑起来——”慎微一时竟形容不出香习的长相,只记得她的眼睛,她的笑容。
“那个笑起来很漂亮的哥哥吗?”小女娃居然听懂了,“他跟别人抢红心灶糖,跑到那边去了。”她指向东面的巷子。
慎微转身往深巷走去。
先前他见姚官失魂落魄离开,便预感到可能会有危险,而当时香习正玩得不亦乐乎,他只同她简单交代了一声便暗中跟随姚官,那场争锋固然惊险,来去不到半个时辰,按理她不应该跑远才对。
“香习!香习!”
长巷蜿蜒,各家各户都忙着摆仪式祭灶神,煎炒之声,响连四壁,炊烟袅到庭前,冬夜里呈现奇异的亮蓝。他们大多是耕织樵采之辈,世代平稳安逸,尘世的阳气与繁华唯在节日里愈发动人心魄——“与其媚舆奥,宁媚与灶。”频频有欢笑自墙垣传出,此起彼伏的烟火爆竹声湮没了他的呼唤。
烛花寒旋落,漏滴远稀闻。
慎微开始不安,莫非发生了什么事?但以她的应变能力总不会出意外,明明心里这样安慰着,脑中浮现的却是许久以前她满脸血泪倒在黎河边的画面,是了,她固然机灵,到底法力尽失,若是遇到厉害的对手——
他心急如焚,加快了步伐,忽又想起方才魔界之门打开的时候,确有瘴气泄出,会不会有魔物趁他不注意的时候逃到了人间?会不会——遇到香习了?
正惶惶间,“咯”,脚下踩到一样东西,他低头一看,心里顿然一空,那是今日买给她的竹编雀,她当宝贝一样收着,怎会掉在路边?难道——她真出了什么意外?
他拾起来细看,才发现不是自己买的那只。虚惊一场。只是脑中依旧浑浑噩噩,闪过无数种猜测,每一种都令他心惊肉跳。
“娘,娘,我刚才看到神仙了!”孩童的声音从门缝传出来,“那个神仙好漂亮啊,从我面前嗖的飞上天了,还朝我笑呢!真的真的!我亲眼看到的!”
慎微猛然回过神,发现自己冷汗涔涔,忙从袖中摸出那只同生铃,铃音清脆如故。他松了口气,心里却衍生无限怅惘,会不会——那个孩子看到的神仙就是她?
是了,他幼时与一位师叔对弈,眼睁睁看着他突然腾云驾雾而去,不打招呼便离了人间。也许……香习是恰巧得道成仙了吧。她这几个月虔心习道,且悟性极高,就算半路升仙也无需奇怪。何况——这不正是他想看到的么?
他忍痛拒绝她的示爱,明明一腔爱怜却恪守距离分寸,偶尔接受到她眼底的情意也逼自己冷淡回应,不正是为了——渡她成仙?
如今她成仙了,他理应高兴才对,却为何——心痛难抑?
身体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慎微靠在墙上,让自己能够借力站稳,想到她从此逍遥于仙界,而他的余生只会泛泛虚度,他竟会觉得不甘心——不甘心放手成全!那原本是习道之人最不该有的情绪。究竟从何时起,他心里有了这些贪嗔妄念,其实他并不希望她真正成仙,只想把她留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