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哉妙哉，真是天籁之音啊。”惊叹声带着笑意，“师兄，难怪你吹不过人家。”
祈舜惊觉身边有人，不禁自责大意，她一向谨慎，方圆数里的风吹草动也能感知，只怪方才沉溺于思绪才松了戒备。
重鸢盯着面前的女子，冷笑道：“看来我低估你了，虫师。”
祈舜退了两步：“我听不明白。”
“她并非虫师，而是虫师与凡人之女。”慎微这才开口。
祈舜这次没有反驳。他能说出这句话，必然什么都调查清楚了。“我不是你们的对手。”她垂下脸来，一如平日文静顺从的模样，“若你们想要我唤回凡人体内的血萤，我也无能为力。”她的命不足为惜，但父亲还在魔界阿鼻狱，若她做出背叛之事不能保证父亲会遭受怎样的待遇。
“祈舜姑娘，”慎微这一声唤得郑重，“我起初不敢确定你是魔族使者，并非因为你以青牛涉险，而是在你身上感受不到魔族的戾气。你虽是人魔结合所生，体内毕竟有一半魔血，一旦你流露杀欲，触动魔性，我必然能够感受得到。但你从未动过杀念。后来我发现你笛子的玉质与我发簪一致，这种玉最初源自神界合虚山，极为灵邪，我才确信你以笛声作乱。”他的语气很是平和，尽管魔族早已被其余五界视作生死仇敌，“你的眼神从来不含敌意。若非是你伪装得太好，便是本性良善，而我情愿相信后者。”
祈舜的肩膀微微颤抖，她早已沦为魔界的爪牙，居然还有人相信她本性良善？“慎微道长，你不必以此感化我，我不会为你们做事。”她咬牙坚决道。
慎微摇头：“我并无此意。无论你出于何种原因来人间，只希望将来你仍能保持这份本性。”他随即说了一句“失礼了。”只弹指一瞬，便封住祈舜穴道，取走她手中的横笛。
“以卉宫曲激性，以宛商曲安魂，以桀徵曲灭灵。对么？”将祈舜脸上的惊慌之色纳入眼底，慎微不动声色一笑，“我有一仙友深谙曲律，昨夜托梦相授。而你从未透露半分，面对东方烎尊大可如实告之。”
言罢飞身而起，腾云驭风，转眼已立于雩娄城中最高的塔楼之上，一身玄裳与天地融为一色。头顶雷电交织，灰天欲雨。慎微整息吹笛，一曲桀徵激扬入云。
起音纤薄，附和着沉闷的雷声慢慢攀爬上来，蓦然高亢顿挫，而节奏愈显轻快，渐而盖过雷声反客为主，回荡全城。路上行人有的迷惑张望，有的痛苦呻吟。重鸢则以结界护住三人，井内的血萤狂躁慌乱，绿光浮动，急欲逃出古井，却陡然听得尖锐一啸惊彻九重天，待低音收尾之时，血萤也彻底安静下来。
“血萤除尽，可以打道回府啦！”
眼见慎微从容而返，香习笑嘻嘻迎上去。“滴答，滴答”，豆大的雨珠落在她头上，“啊下雨了。”她轻叫一声，忙将两只手遮在头顶，向着慎微跑去，仿佛再大的风雨也要亲自接回这个男子。雨丝里只见他面色温柔，正要开口，忽地嘴角僵住，遽变。
自她认识慎微起，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大幅起落的表情，便立即知道自己处境危险，回头之际只来得及看清一道寒光，穿胸而过的剧痛直接令她陷入无边的黑暗。
她习道至今，法力已不不容小觑，没有人可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不被察觉，更没有人能够一招取其性命。唯有神魔可以做到。
“是镰师……”祈舜面色惨白。那是七十二异师中最残暴嗜血，且法力最强的一个，曾经连克三位神将，轰动魔界。在东方烎域地位仅次于烎尊娑兰，凡人不可能是他的对手。为何他会出现在凡间？是娑兰派他过来的吗？
“六千年的杏妖，就这点本事？”手持巨大双蛇镰刀的黑衣镰师勾指拂去刃上的鲜血，放入嘴里尝了尝，“比凡人的血好喝。”
他桀桀冷笑，黑色斗篷遮住他半张脸，而敞开的胸膛遍布刀疤，在外人眼里只觉得丑陋恐怖，在他眼里却是无上的殊荣——那些伤都是杀戮的见证，是他杀死一个个至强劲敌留下的痕迹，那些神仙尚且对他心存忌惮，何况区区凡妖？
慎微对这一切视若无睹，耳中唯有淅沥雨声，交杂着她的笑语如珠。他蹲下身触摸她沾血的指尖，余温尚存，连她脸上由喜转惊的表情仍未褪去。一念之间，竟已是生死相隔。
“慎微！”
一声大喝，紧接着一道人影挡在慎微面前，交手只是电光火石之间，重鸢使出道法中至强的天罡地煞术，却看不清对手所出何招，只看清他脸上的笑容——很不屑，近乎怜悯。重鸢至死才知，强者与弱者的实力对比如此悬殊，他们从前费力降除的妖魔不过只是儿戏，面临真正的强者根本毫无反手之力。
“原来是送死的。”那镰师面无表情道。
“重鸢！”祈舜凄厉尖叫。
慎微恍然如梦初醒，扶住面前坠落的身体，血液淌在手心灼热的温度令他跄踉半步，竟被重鸢带得一并跪倒在地。慎微立即封住他的穴道，染满鲜血的手指一直在抖，明知道他受了多重的伤，明知道回天乏术——
重鸢的表情却没有慎微慌张，他甚至想笑，唇动了动，便喷出一口血箭，血珠溅到慎微脸上，从来不露惊惶的掌门人，此刻也掩饰不住深深的愧疚和悲痛，嘶哑道：“你不要说话……”
重鸢摇头：“十年前没有救你……我一直很后悔……”他竭尽最后气力从怀中掏出一块叠得整齐的青布，那块布随身十年——是慎微曾经割断的半截袍袖，无时不刻提醒自己，若有朝一日慎微再陷危难，他必定舍命相救。
他自认不是善类，也极讨厌道规礼教的束缚，这一点他与香习很像，在孑妄独行时遇到慎微这样大爱无私的好人，而他亦愿意敞怀接纳，便想到一生跟随。“士为知己者死”，乃真正死得其所。年轻时的意气用事，造成数年的悔恨，所幸这一次为他而死，总算可以偿清对他的亏欠。
重鸢扯出一抹笑意：“能认识你们……”
他的手臂缓缓垂下去。
慎微握着青布浑身发抖，看着至亲的人相继倒下，而凶手轻蔑冷笑——下一个便是他。任凡人有再高的法力，也不过是数十年的成就，怎堪与横行六界的魔将匹敌？他若出手必然只有送死。慎微眼眶通红，生平头一次渴望自己拥有力量，可以消灭孽障，可以拯救一切——他多么需要这种力量！
灭世之力！
慎微蓦然想起封洵升仙之前交还给他的讳深瓶，他一直随身携带，那是他生来具备的无穷力量，他可以驾驭。“乾坤动，六神藏，魔妖万孽，诛战无盖，赐吾原始之力！”
他念动咒语，解除讳深瓶封印。
雷电骤停，幽幽苍穹听不见任何声响，仿佛时光也凝滞在这一刻。
天地间圣华万丈，昼夜颠覆。清扬鸿声如涌泉四起，雩娄古城化成一片虚无之境，八荒世界的兵气与戾气皆都消匿无迹。娓娓金光从凡人的躯壳里脱离而出，云气缭绕，于半空中凝聚成形。周身圣莲绽放，芳香弥溢，从轻烟漫雾里逐渐现出神的轮廓。那一瞬间分明看不清他的容貌，只感受到一团宁淡祥和的神泽。
终于，神抬起脸来，目光平和，不辨悲喜。
那个画面祈舜此生都无法忘记，而她身前的镰师也惊恐得语不成句：
“戎……戎鹤上神……”
戎鹤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足够轻描淡写，却令他四肢生寒，甚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震慑住。“五千年前我曾饶你一命，你可还记得？”
“记……记得……”镰师从不敢提及，自己本是从太阿剑下苟且逃生的魔兵。
“我想，那兴许是个错误的决定。”
白光一闪即殁，祈舜亲眼看着那柄镰刀穿透镰师的胸膛，灰飞烟灭。
她恍然想起，戎鹤上神之所以能使魔族兵将谈之色变，因他生来具有令天下一切神兵利器听话的神力——只要他想，便可以任意操控敌方兵刃，哪怕是跟随魔将征战数千年的上古法器。而六界之中唯一不服他管的便是凤欺魔君用自己的血祭出的七绝琴。
掌中冰芒流转消隐，属于战将的肃杀之气仍盘旋在戎鹤周身，显得他神圣不容侵犯。在众生眼里他是宽宏的，慈悲的，但并不意味着他会纵容罪恶。“你可以回去向娑兰复命。”他目视祈舜，心里闪过一丝疑窦：娑兰为何要派镰师过来？莫非早就看出慎微的真身是他？
祈舜恭敬退后几步，仍不舍地望着地上的人：“您……可以救活重鸢吗？”
戎鹤目中的冷冽褪去，恢复一贯温宁之色：“他不需要我救。”